晨雾还未散尽时,我攥着缝在内衬里的银行卡站在火车站前。
这张贴着体温的薄塑料片里存着全家凑出的两万八千块学费,此刻像块烧红的铁板烙在胸口。
穿灰布衫的母亲清晨四点就起来烙饼,此刻油纸包在书包里散着余温。"学生通道在这边!
"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举着喇叭喊。我条件反射地按住左胸,
布料下银行卡凸起的边缘硌着掌心。前面穿皮夹克的男人忽然转身,
我惊得后退半步撞到行李箱,轮子碾过地砖的声响惊飞檐下一群鸽子。绿皮火车启动时,
窗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邻座大爷鼾声如雷,我却瞪着天花板不敢合眼。
每隔五分钟就要摸一次内袋,直到指腹被银行卡边缘压出红痕。
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渐渐与心跳重合,当"哐当"声突然变调时,
我猛地弹坐起来——原来只是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二迎新处的梧桐树荫下,
林知夏学姐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正在给新生登记表盖章。
她耳后薄荷味洗发水的气息混在九月热浪里,让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心愈发潮湿。
"学、学姐,这个字怎么念?"我把《古代汉语》教材推过去时,扉页已经被捏出褶皱。
她睫毛在纸页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彧,读yù,文采斐然的意思。
"可我的舌头像被北方的风雪冻住了。连续七次把"彧"发成"或"之后,
她忽然合上书本:"学弟,你其实不用找这种借口。"我看着她泛红的耳尖才惊觉不对,
她指尖正停在那行被我画满记号的注释旁——那里有她上周随手写的手机号。
从此梧桐道成了需要绕行的禁区。每次瞥见那抹白衬衫身影,我都会钻进最近的教学楼。
黄昏的图书馆顶层,当我把《普通话水平测试指南》翻到脱页时,
窗外的银杏已落尽最后一片金叶。冬至那天,我在古籍阅览室发现本《广韵》。
翻开泛黄的书页,夹着的便签纸上字迹清俊:"见字如晤:'彧'字在宋代韵书中归入屋韵,
发音时双唇应..."署名处洇着团墨渍,像朵未开就凋谢的花。三毕业典礼当天,
我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念到"彧彧其文"时,台下忽然传来声短促的笑。
林知夏坐在第三排,栗色卷发间别着珍珠发卡,正把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这个曾经让我舌头打结的发音,此刻却像枚熟透的果实,自然地从唇齿间滚落。
礼成时有人起哄要看我的纪念册,扉页泛黄的书签背面露出半句诗:"少年心事当拏云"。
没人知道背面还有褪色的字迹:"彧字教会了吗?"后面跟着十二个不同季节的日期,
每个都停在发送键前一毫米。一1985年深秋的北京,
我裹着褪色呢大衣站在《当代文学》编辑部斑驳的廊柱下,
手心里攥着李教授亲笔写的推荐信。铅灰色云层压着景山琉璃瓦,檐角铜铃在朔风里呜咽,
震落几片黄栌叶粘在呢料袖口。玻璃窗内,老编辑们传阅中篇小说《秋声赋》的沙沙声,
混着搪瓷缸里茉莉花茶的雾气漫出来,在窗棂凝成霜花。"小陆啊。"棉布门帘掀起的瞬间,
二十只搪瓷缸同时停止摇晃。李教授灰白鬓角沾着茶梗,眼镜片蒙着白汽,
像两片冻僵的河面。他把我那叠被茶水洇湿的手稿轻轻放在窗台,
老式钢笔在稿纸边缘戳出个窟窿:"主编说你的文风像汪曾祺,就是批判性弱了点。
"我盯着他中山装第二颗纽扣——去年深冬,这颗扣子曾挂住过我誊抄的《受戒》书评。
此刻它随叹息起伏:"下月文化部座谈会,你替我去趟。"红双喜烟盒塞进我怀里时,
分明触到他食指的茧,那是三十年握笔磨出的沟壑。
编辑室西北角的木桌凹陷着前辈们的肘痕,老台灯钨丝嘶嘶作响。
我蜷在弹簧崩裂的藤椅里誊抄退稿信,钢笔尖在"感谢赐稿"四个字上洇出墨团。
窗外飘来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隔壁《诗刊》编辑部烧蜂窝煤的硫磺味。
突然发现推荐信背面有行红字:"此子若磨去三分清高,可成大器",
朱砂色在暮色里像道新鲜伤口。走廊尽头的油印室彻夜轰鸣,铁铸油印机吞吐着文学新潮。
当我的手指被蜡纸锋刃割破时,血珠恰好滴在《秋声赋》中"白露为霜"的句子上。
值夜的老张头递来脏兮兮的纱布:"小李当年也这么拼。
"他说的"小李"此刻正在高干病房吸氧,床头摆着我退掉出版合同换的德国制氧机。
座谈会当天,文化部礼堂的暖气片滋滋作响。我裹紧借来的藏蓝中山装,
看前排花白头颅随着发言波浪般起伏。"伤痕文学已经过时!"某位新锐作家拍案时,
袖口甩出的茶水溅湿我的笔记——泛黄的稿纸上,
汪曾祺《大淖记事》的批注正与"市场经济"的铅字重叠。茶歇时分,
我在走廊遇见《十月》的刘编辑。他捏着我散会时遗落的《秋声赋》残页,
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小陆啊,这种田园牧歌..."话未说完,
他忽然被穿皮夹克的商人拽走。那人腋下夹着的茅台酒盒上,
"文学基金会"烫金字正在开裂。深夜回到编辑室,发现窗台的手稿不见了。
老张头说李教授咳着血来过,取走了所有《秋声赋》的草稿。月光透过铁栅栏在地面织网,
我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走到油印机前。机器余温尚存,滚筒上粘着半页残稿,
铅字"明月松间照"的"照"字被油墨吞噬,像被夜色啃缺的月亮。21992年春天,
我站在海淀新落成的写字楼顶层,西装口袋里别着的万宝龙钢笔硌着肋骨。
玻璃幕墙将我的身影拓印在雾蒙蒙的北京城上空,三十八层楼下,
黄色面的车像散落的葵花籽在环路上滚动。弟弟的声音从越洋电话里传来:"哥,
流水线调试好了,耐克标能乱真。"他故意把"乱"字咬得很重,
像当年我们偷摘教授家的柿子时,汁水迸溅的声响。檀木镇纸压着的财务报表渗出油墨味,
"明远文化有限公司"七个字在亚麻纸上游弋。
三个月前这摞纸上还印着"秋声赋文化工作室",墙角的碎纸机里,
未名湖畔誊抄的《雪国》手稿正与退稿信纠缠成团。我伸手调整领带时,
无名指勾断了袖扣丝线——这颗镀金袖扣是拿《秋声赋》的稿费买的,
此刻滚落在真皮沙发边缘,与弟弟寄来的样品鞋静静对视。
鞋舌处"NIKE"的斜钩角度差了3度。这个发现本该让我想起大四那年,
握游标卡尺丈量银杏叶脉的午后。那时李教授的白大褂口袋里总揣着把铜尺,
他说文学和植物学都需要精密测量。此刻我却盯着福建发来的传真,
计算模具误差导致的损耗率。"陆总,文化局的人到了。"秘书小陈的声音从对讲机溢出,
她今天又用口红在镜面上记电话号码。我望着玻璃转门旋进来的灰蓝中山装,
想起七年前文化部座谈会上,赵处长举着我被茶水洇湿的《秋声赋》说:"小陆这文字,
有汪老八分神韵。"此刻他公文包边角磨出絮状纤维,却准确停在那堆烫金鞋盒前。
"现在流行搞中外合资。"赵处长端起鎏金茶杯时,袖口机械表带豁了口,
"像那个什么...运动品牌联名。"他指甲缝里嵌着茶垢,食指有节奏地叩击红木桌面。
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李教授批注手稿时的习惯,只不过教授用的英雄616钢笔,
而处长腕间晃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弟弟寄来的第十二个鞋盒在墙角渗出血色。
上周他越洋传真来的别墅照片里,泳池漂着本《罪与罚》——书页间夹着流水线设计图,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被鞋油染成团块。我打开最新样品盒时,
十二捆钞票在黑色丝绒上绽成罂粟,赵处长镜片后的瞳孔突然收缩成针尖。
"美国最新款气垫鞋。"我说。他指尖抚过钞票边缘的动作,
像极了李教授摩挲《秋声赋》手稿的弧度。那只手现在插着输氧管,
高干病房的晨光里颤抖着给我写信:"文化部要重印汪曾祺全集..."后半句被痰迹洇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