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上的锁早己锈死,轻轻一撬就开。
铁皮一弹,发出暗哑的声响,惊起角落里一只小小的蜘蛛,仓皇逃向石缝。
温时默蹲下,静静地翻开箱盖。
最上面是一叠斑驳的报纸和泛黄的书页,边角起了毛,被岁月侵蚀得险些碎在指尖。
她耐心拨开,在下层看到几件熟悉的玩意儿——当年她和苏砚生一起玩过的旧玩具:小木车,竹蜻蜓,还有被撞坏一侧轮子的铁皮青蛙。
那些原本泛着鲜亮色彩的涂层如今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生锈的金属痕迹。
她的动作顿住,鼻息里凝着一股潮湿与铁锈混合的异味,把她拉回到那个远去的雨季。
那时她和苏砚生年纪都不大,却总爱在这院子里上蹿下跳,雨水淋湿的脚印经常踏得到处都是。
父亲听见动静只是一笑,任由他们跑跑闹闹。
十岁时的苏砚生瘦瘦小小,却有双倔强的眼睛,笑起来带着点腼腆的硬气。
木车里的玩具人早己不见踪影,竹蜻蜓上的花纹也难辨图案。
她轻轻拿起那只铁皮青蛙,拨动开关,生了锈的发条没有任何反应,只发出一下细碎的喀啦声。
声音短促,随后是静得能听见风穿过屋檐的呼啸。
她继续翻过那一叠儿时的小玩意,最底下压着几本旧书。
封面脱落严重,只能依稀认出某些熟悉的字迹。
她翻开其中一本,扉页上写着少年的字:劲瘦却有力道,歪歪扭扭的笔画里满是那时尚未褪去的青涩。
她默默合上书,一阵隐隐的酸楚从胸口涌起,让她几乎握不稳那本本子。
再往下,是几张合影。
照片被油纸包着,颜色褪了不少。
她抚开油纸,目光落在照片上。
昏暗的光里,她与苏砚生并肩坐在台阶上,年纪尚小,那时他手里拎着一串糖葫芦,笑得不太自然,像是刚刚被谁推搡着硬拉进镜头,神色里有点不情愿,又藏着点隐忍的温柔;而她则抱着一只毛绒兔子,黑白照片里能看见她歪着脑袋,对镜头露出半边含糊的笑。
她看着看着,鼻息渐沉。
往事像倒灌的潮水般涌来,浸透她的每一条神经。
那个曾在这院子里奔跑玩闹过的少年,那个长大后和父亲一同走上警察之路的青年,有一天也默默离开了,再没回来。
她闭上眼,脑海里仿佛还残留着父亲当年拍着苏砚生肩膀时,那两人并肩而立的剪影,带着日光与风尘,还有时间无法触碰的默契。
她不记得他最后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也忘了自己又是如何面对那场离别。
只知道从那以后,这院子一下子空了许多,连同她本就薄弱的安宁,也跟着风雨飘摇。
很长一段时间,她拒绝回想那年那日的细节,拒绝再翻出那些共同走过的痕迹。
可此刻,当她握住那些旧书、玩具,和那几张染满灰尘的合照,所有硬生生压在心底的记忆如同被撕开了缝隙,雨水般倾泻而下。
她没有声音,只是低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照片角上。
泪痕渗开,晕染出斑驳的水迹。
她想擦,却抬不动手,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让她连动作都失去了力气。
她只能木然地任泪滚落,像是长久封闭的堤坝顷刻决口,将她淹没在无声的悲哀里。
……从意大利回来后,她回过榕都一趟。
父亲的坟就在城外烈士陵园里,那墓碑上的字年久失修,石面己被风霜磨去了一层。
陵园因为市政规划要迁扩,相关部门通知到家属,她成了那一栏“唯一亲属”的签字人。
那时工作人员问她迁往哪,她想都没多想,只轻声说了句:“闽泉。”
温时默回到榕都之后,花了不少时间,跑了几趟退役军人事务局,填了表,盖章,按指纹,流程繁琐到让人心口发堵。
有工作人员劝过她,说迁过去也不过是换个地方,何必这么执着。
她没解释,只低低一句:“我要带我父亲回家。”
闽泉那边,她也早早打了招呼。
地方烈士陵园新扩了区域,她托人申请,将父亲和苏砚生的坟合葬一处。
过程不易,好在牺牲多年,名册清楚,家属意见一致,批下来倒也顺利。
整件事从头到尾,她没告诉过别人。
她不善与人解释太多,也没人会问她为何执拗到这种地步。
她只是觉得,既然父亲跟砚生并肩守过风雨,死后也该好好并肩安眠。
这院子是空了,可人活着,总得替过去收个尾。
她站在屋檐下,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暮色铺在瓦檐上,风过时,带着青苔和湿叶的味道。
……闽泉的夜风带着海潮的咸意,掠过老街两旁低矮的屋檐,卷起檐角挂着的灯笼微微晃动。
街道上人来人往,铺子门口支着几张塑料桌椅,烟火气热烈而浓重。
陆靖之一身黑色衬衫,西装外套搭在手腕,和这条老街格格不入。
应酬才散,他连酒气都还没散尽,指尖隐约还有刚才应付几千万合同时按过签字页的余温。
江毅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手机,像是还有人等着回消息。
他却没什么要紧事般慢下脚步,抬眼望了望街口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
门脸窄,灯光旧,油漆剥落的招牌上写着“泉记小馆”,是那种街坊熟客常来、不打眼的小铺子。
江毅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陆靖之己经抬脚踏了进去。
屋里人声嘈杂,木桌油迹斑驳,墙上贴着的菜单早己泛黄,菜价不过几块到十来块不等,和他方才离开的那间灯火辉煌、杯盏交错的包厢里精致讲究的菜系价格,天差地别。
他神色如常,找了个靠角的位置坐下,单手撩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搭在身后。
这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来。
年轻时候,他时常从榕都赶来闽泉,公事也好,私事也罢,途经这条老街,脚步总会无声地在这家小馆前停下。
饭馆的窗边位置,常能看见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温时默和苏砚生兄妹,桌上摆着几道家常菜,一盅汤。
她总是慢慢喝汤,苏砚生则低头扒着饭,动作利索。
偶尔说几句话,她点头的动作很轻,像只被细雨沾湿的雀鸟,安静得几乎让人忽视。
后来,岁月往前走,他再回来时,兄妹两人的身影早己不见。
小馆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墙角的菜单泛黄了一层又一层。
可他每次踏进来,还是会无意识地点上她曾经吃过的菜,连带着那碗汤也不会落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过去的光景,被温热的汤气和简单的饭菜,悄无声息地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