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有三间瓦房,院子不大,爬墙藤从墙缝里探出藤蔓,墙边横七竖八的倒着几个木架子。
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惊起数只寒鸦。
杨蒝被这动静惊醒,他揉揉眼,说道:“三叔,我们这是到哪啦。”
“我家。”
岳桥峰说着背杨蒝进了屋子。
他摸黑点起半截残烛,映出房梁柱间密布的蛛网。
杨蒝从后背滑下站稳,岳桥峰手指着西边的屋子说:“你就住西边厢房吧,我这屋子有点乱,得你自己收拾下。”
杨蒝轻轻嗯了一声,紧攥衣角的手逐渐放松下来。
岳桥峰拿过挂在墙上的葫芦,对杨蒝道:“你先收拾,我出去买点东西。”
杨蒝点点头。
岳桥峰离开之后,杨蒝将屋子打量了一番。
屋里到处都是尘土,蜘蛛网纵横交错,桌椅板凳看上去也很陈旧,仿佛很久都未曾有人打扫过。
杨蒝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床和几案,他觉得只要能睡觉就成。
刚收拾妥当,岳桥峰就拎着两个油纸包和一个包袱回来了。
一进屋,岳桥峰就朝着西屋喊道:“蒝儿,你来。”
杨蒝应声走出西屋。
他把包袱递给杨蒝,“给你买了身衣服,去换上,身上的衣服扔了吧。”
杨蒝嗯了一声,又进屋去了。
岳桥峰把油纸包放到桌子上打开,提高声音说道:“我没买太多东西,就一只烧鸡、两大块牛肉,还有一些葱油饼,蒝儿,你再吃些。”
杨蒝换好衣服出来,岳桥峰见他抱着原来那身衣服,指着靠门的凳子,“你把衣服放那,一会我出去扔了,来,你再吃点。”
杨蒝走到桌子旁边,看到椅子上满是灰尘,他站着没动。
正为难时,岳桥峰立刻用衣袖擦了擦椅子,略带尴尬地说:“我这儿就我一个人进出,屋子比较脏,蒝儿,你今天就先将就一下,明天我再好好打扫打扫。”
椅子被擦出了一小片干净的地方,杨蒝便坐了下来。
岳桥峰递给他一个鸡腿,他摇头没有接。
半天才开口道:“三叔,我想喝水。”
岳桥峰赶忙起身边向屋外走,边说道:“等会,我去给你舀点水。”
很快他就端着一碗水进来了,说道:“快,喝口水。”
杨蒝接过碗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三叔,这是生水。”
岳桥峰嘿嘿笑着说:“我好长时间没回来了,我这就去给你烧水。”
杨蒝连忙拉住他说:“不用了,三叔,我就喝这个吧。”
一天的惊吓与奔波,让小小年纪的他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苦难。
岳桥峰虽然看起来粗犷,但跟着他,杨蒝就觉得特别有安全感。
吃完饭,岳桥峰让杨蒝先去睡觉,自己则出去办点事。
出门之前,岳桥峰在门上贴了一张符咒,又在院子里画了一圈符阵,这才放心地离开。
杨蒝半靠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手里的乾坤符。
这一天,就像是在做梦,做了一个噩梦。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中午出门之前,家里还热热闹闹的,他就出去了一会儿,怎么就什么都变了呢。
想着想着,少年歪着脑袋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妹妹在院子里绕着大水缸奔跑,不远处,父母正在廊下微笑着看着兄妹俩嬉闹。
杨蒝的眼角滚下了一行泪珠,滴落在手中的两片乾坤符上,乾坤符闪过一道微弱的银光。
岳桥峰站在白家门前,来回踱着步子。
白仪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朝岳桥峰拱了拱手,说道:“哟,岳三哥,真是稀客啊。”
岳桥峰赶忙回礼,“白仪老弟,不必客气。
实不相瞒,我是为杨家的事来的。”
白仪伸手示意,说道:“来来来,岳三哥,里面请,咱们到家里说。”
岳桥峰随着白仪进了院子。
这是一个两进的小院,绕过影壁,白仪招呼岳桥峰进了正厅。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各自坐定之后,白仪问道:“不知道岳三哥今天前来,为了杨家什么事情?”
岳桥峰心里纳闷,这满城都知道杨家的事,他这是和我兜什么圈子。
于是回答道:“白贤弟,我也不兜圈子了,我是为收养杨蒝的事来的。”
听到这话,白仪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掩面佯装干嚎了几声,“不瞒你说,我一听到杨家出事的消息,都哭晕过去好几回了,我那苦命的姐姐啊,怎么就……”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岳桥峰表情。
岳桥峰叹了口气,道:“唉,那些都不必再提了。
只是这杨蒝现在没地方可去,我独自一人,他跟着我也没法过上安稳的生活。”
说着,他站起身来,躬身拱手道:“白贤弟,你是蒝儿唯一的亲人了,还请你收留蒝儿,岳某代大哥大嫂感谢贤弟。”
白仪赶忙上前扶起岳桥峰,说道:“岳三哥,您这是做什么呀,蒝儿是我外甥,收留他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三哥您快坐下。”
岳桥峰听白仪这么说,心里十分高兴,笑着说道:“那我现在就回去,把蒝儿带过来。”
白仪坐回太师椅上,拖长了声音说道:“岳三哥先别急,有件事我得先问清楚了,再去接蒝儿也不迟。”
岳桥峰疑惑地看着白仪,问道:“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白仪眼珠一转,问道:“这杨府的财产是怎么处理的?”
岳桥峰心里“咯噔”一下,心中暗自思忖:他问这个干什么,财产自然是蒝儿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稳了稳心神,说道:“哦,财产啊,己经被执法堂封存起来了,等案子查清楚之后,就由蒝儿继承。”
白仪呵呵笑着说道:“岳三哥,您可别误会,蒝儿继承财产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这也是为蒝儿考虑,蒝儿还小,我怕他被坏人惦记,毕竟杨府家大业大的。”
岳桥峰心里不禁犹豫起来,白仪的表情看起来,可不像是在为蒝儿着想。
把杨蒝交给他……岳桥峰心里有点不踏实。
白仪似乎看出了岳桥峰的犹豫,急忙说道:“要不,现在我就派人去岳三哥家里接蒝儿。”
岳桥峰站起身来,说道:“我看今天就算了吧,蒝儿也累了,让孩子先休息休息。
而且现在凶手还没找到,我刚刚也考虑得不周全。
现在你白家也不安全,谁都能想到你会收留蒝儿,万一有人找到你家来,我觉得孩子还是在我那儿比较安全。
告辞了。”
说罢,转身就走,身后白仪呼喊着挽留,他也没有理会。
岳桥峰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落在正熟睡的杨蒝身上,他眉头紧蹙,心里不禁暗暗骂了白仪几句‘混账东西’。
杨蒝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珠,那泪珠仿佛带着魔力,让这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不禁心软了下来。
他动作轻柔地把杨蒝的身体往床内侧挪了挪,随后和衣躺在床边。
杨蒝在睡梦中似乎察觉到了那熟悉的温暖气息,身体不自觉地朝着岳桥峰这边蜷缩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岳桥峰便带着杨蒝来到执法堂停尸房前。
阴风卷过停尸房的瞬间,杨蒝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了岳桥峰的衣摆。
岳桥峰紧紧搂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别怕,三叔在呢。”
对于十一岁的孩子来说,这种地方实在是太过残酷。
杨蒝的布鞋在地板上拖出声响,岳桥峰的手掌始终护在他肩头。
当李胖子掀开白布时,刺鼻的异味首冲鼻腔。
少年突然死死抓住衣角,刚吃的早饭在胃里翻滚。
“别看。
“岳桥峰的掌心及时覆上他双眼,却挡不住指缝间渗入的残酷画面。
杨蒝指尖掐进掌心,将呜咽声死死咽下,岳桥峰捋了捋他后背,说道:“要不蒝儿,我们不看了。”
杨蒝摇摇头。
好一会,杨蒝平复下来。
他抬头看见和父亲并排放着的母亲,杨蒝只感觉心头猛地一紧,视线变得模糊。
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扑了到了岳桥峰怀里,泣不成声地喊道:“娘,娘,呜呜……”凄惨的哭声响彻屋内,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杨蒝脑海里浮现出母亲,今日清晨在给他梳头时,还万般嘱咐他父亲的生辰不要淘气。
岳桥峰轻轻抚摸着杨蒝,道:“哭吧,哭出来心里会舒服些的。”
岳桥峰又对李胖子说道:“不看了,不看了,孩子小,受不了这莫大的打击。”
李胖子会意的点点头,盖上了白布。
岳桥峰拉起杨蒝,说道:“来,蒝儿别哭了,给你父母磕个头吧。”
杨蒝顺从地走到父母的遗体前,缓缓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岳桥峰扶起他,把他抱在怀里安慰道:“蒝儿不哭了,有三叔在,一定帮你查明真相,给大哥大嫂一个公道。”
岳桥峰皱着眉头,看向李胖子问道:“李大哥,关于杀人者的事情,咱们可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就在此时,魏头从停尸房外面走了进来,操着一口山东口音说道:“还没查出来呢。
他娘的,俺当了二十几年差,还从来没见过下手这么狠的。”
岳桥峰、李胖子和瘦猴三人赶忙拱手行礼,齐声说道:“魏头。”
魏头点了点头,说道:“岳道长,多亏了您的符咒,咱们昨天才没吃大亏。
昨日那人见占不到便宜,飞身就逃走了。
俺们追了二十几里地,连个屁影都没见着。
不过呢……”说着,魏头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片银叶子,“俺们在追他的时候捡到了这个东西。”
岳桥峰脱口而出:“乾坤符。”
他伸手接过,将乾坤符翻过来,只见乾坤符上刻着一个‘杨’字。
魏头问道:“难道匪徒是冲着乾坤符来的?”
岳桥峰回道:“不会,这乾坤符只有杨家的血亲,才能打开符光,别人拿了也无用。”
“要俺说,那歹人压根不是抢东西的。”
瘦猴提高了嗓门,“他匕首插的位置…炁源尽散了。
上个月沧州有个炼器师,死相和杨老爷…咳,李胖子你踹俺作甚。
“杨蒝听到他们提及乾坤符,便从岳桥峰怀里探出身来,目光落在岳桥峰手里的地坤符上,而后伸手掏出自己脖子上的天乾符。
乾坤符共有两片,是用纯银打造而成,分为天乾符和地坤符。
乾坤符是杨家祖辈相传下来的。
到了杨天野这一代,他把这两片叶子分别给了杨蒝和女儿杨晓花,父亲说这乾坤符的符光会保护他们兄妹俩。
可天差官捡到的是妹妹的那片地坤符,为什么没有护住妹妹啊。
岳桥峰拿着地坤符对魏头说道:“魏头,这乾坤符是杨家的传家宝,能不能留给孩子做个念想。”
魏头皱皱眉,叹口气说道:“好吧,我做主了,看着孩子可怜,就给孩子留着吧。”
岳桥峰说道:“多谢魏头成全。”
岳桥峰把地坤符交给杨蒝,杨蒝手捧着地坤符,脑海中闪出妹妹的小脸。
妹妹总爱把地坤符对着太阳晃,那些叶脉投射在粉墙上的影子,会变成一个个符文。”
哥你看,这叶子真好看。”
她鼻尖沾着桂花糖的晶亮,符光在睫毛上跳成金粒子。
青铜獬豸像在身后逐渐模糊,杨蒝数着青石板上的裂缝,七百三十七步——这个他很多次蹦跳着走过的距离,此刻每一步都震得胸腔生疼。
朱漆大门上挂着的两个灯笼在风里飘荡,杨蒝躲在岳桥峰身后,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岳桥峰侧头向后说道:“蒝儿乖,你是男子汉,现在家里只有你了,你必须振作起来。
放心三叔一首陪着你。”
杨蒝的手微微松了松,岳桥峰转身拉着他的手道:“我们现在进去好不好。”
杨蒝点点头。
院子里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痕迹,几只乌鸦在房顶上呱呱地叫着。
魏头安排了几个人跟着他们,以帮忙做事。
杨蒝捡起那个己经扭曲变形的风筝,泪水将风筝上的纸张浸湿了。
岳桥峰正在和负责记录的先生交谈,抬头看见杨蒝拿着风筝落泪,赶忙走过来询问道:“蒝儿,这是怎么了?”
杨蒝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道:“这是答应给妹妹买的。”
岳桥峰心疼地搂住他,说道:“一会儿带回来,三叔给你修修。”
杨蒝用力地点了点头。
财物清理得差不多之后,岳桥峰便请魏头前来做个见证,把财物一件一件地清点、记账,然后封存入库。
并且还找了一个可靠的人,来照看这个院落。
接连两天,岳桥峰找了好几家杨天野的亲朋好友,可这些人家,有的借口说杀人凶手还没抓到,怕连累自己;有的则说这莫大男孩子正是费钱的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所以没一个愿意收留杨蒝的。
大槐树下,岳桥峰打开葫芦喝了口酒,气愤地捶了一拳树干,愤懑地吼道:“妈的,这些没良心的,往日杨大哥对他们有求必应,哪家没受过杨家恩惠?”
五日后,岳桥峰靴底碾过青石板缝间的枯叶,眉间紧锁。
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穿梭的人群,眼神里满是空洞。
他不禁想起了大哥杨天野,两人喝酒聊天,切磋武艺的画面历历在目。
可是现在呢,一切都像是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岳桥峰喃喃自语道:“大哥,我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