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蒙着厚厚的灰,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孤魂。
旁边还有一盒磁带,塑料壳已经发黄,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1997”。
我随手捡起一盘塞进机器,按下播放键,“咔哒”一声后,磁带开始转动,嘶哑的噪音里夹杂着她的声音——“阿诚,我有话想跟你说……”那是林晓的声音,熟悉到让我心脏猛地一缩。
现实里,我刚从公司加班回来,疲惫得像条死狗,可这一刻,戏剧般的张力从那句告白里炸开,把我拽回了二十年前的夏天。
---那个夏天,我十八岁,林晓十七。
我们是小镇上最普通的那种少年少女,穿着廉价的T恤,骑着生锈的自行车到处晃荡。
她家住在我家隔壁,窗户对着窗户,晚上我做作业时,总能看见她坐在窗台上,拿着一根冰棍,笑得像个傻乎乎的小孩。
“阿诚,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变成大明星?”她总是问这种天马行空的问题,我一边写数学题一边敷衍,“你先把英语及格再说吧。”
她不生气,只是冲我吐舌头,然后继续哼她那跑调的歌。
那时候我从没想过,她会真的喜欢我。
可她偏偏就喜欢我了。
不是那种电视剧里轰轰烈烈的喜欢,而是那种笨拙的、藏不住的喜欢。
她会故意在我放学路上“偶遇”,假装不经意地递给我一瓶汽水,“喏,路上买的,多了一瓶。”
我接过来,喝得满嘴泡沫,心里却觉得她真傻,谁会信这种鬼话啊。
可我没戳穿她,因为我有点享受她的笨拙,甚至有点得意——一个女孩子这么明显地对我好,哪个少年会不虚荣呢?但我从没回应过她。
不是不喜欢,而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
林晓长得漂亮,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酒窝,小镇上追她的男孩子能排到街尾。
而我呢?瘦得像根竹竿,成绩一般,家里穷得连双新球鞋都买不起。
我怕她只是青春期的一时冲动,怕她清醒过来后会后悔,所以我装傻,假装看不懂她的眼神,假装听不见她话里的试探。
直到那天,她红着眼睛站在我面前,手里攥着一盘磁带。
“阿诚,这是我录的,你听完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在抖,我却只觉得烦躁。
那天我刚跟同学打完篮球,满身汗,心情也不好,家里又因为钱的事吵得天翻地覆。
我没接那盘磁带,冷冷地说了一句,“别闹了,我没空听你唱歌。”
她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掉下来,我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她的窗户再没亮起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她告白的最后一次尝试。
她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了那盘空白磁带,躲在房间里对着录音机说了整整一晚上。
她录了她的心意,录了她的笨拙,录了她十七岁的所有勇气。
可我没听,一句都没听。
第二天,她跟着她爸妈搬去了外地,说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我站在她家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搬家车远去的背影,才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但我安慰自己,没关系,不过是少了个烦人精罢了。
几年后,我在大学里听说她的事。
有个老乡提起,林晓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家里托关系给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小厂里做文员。
听说她过得不好,厂里条件差,老板还总占她便宜。
老乡说的时候一脸惋惜,“那么漂亮一姑娘,可惜了。”
我听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但还是硬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乡笑笑,没再说什么。
再后来,我从大学毕业,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搬到了城里,开始了我自以为是的“新生活”。
偶尔翻到老照片,看到她当年的笑脸,我会愣几秒,但很快就把照片塞回抽屉。
我告诉自己,过去就是过去了,谁还没点青春的遗憾呢?可我没想到,命运会这么狠,非要把她的下落一点点撕开给我看。
有一次同学聚会,有人提起林晓。
“听说了吗?她结婚了,对象是个混混,听说还家暴。”
我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脑子里全是她十七岁时傻乎乎的笑。
“她怎么堕落成这样了?”有人感慨。
我没说话,灌了一大口酒,烧得喉咙发疼。
那晚我喝多了,醉得走路都晃,嘴里却一直在念她的名字。
我开始怀疑,如果那天我接了那盘磁带,她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磁带还在转,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二十年前的青涩。
“阿诚,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你。
从小到大,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你不爱说话,可我知道你心特别好。
我老是缠着你,你会不会烦我啊?如果烦了,你就告诉我吧,我不会再烦你了……”录音里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鼓足了勇气,“我就是想跟你说,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如果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就告诉我好不好?”磁带“咔”地一声停了,我却像被钉在原地,动不了。
二十年前,我没听完这盘磁带,现在却像被它判了死刑。
我开始满世界找她,从老乡那儿打听,从同学那儿问,甚至跑回小镇翻她家的旧地址。
可得到的答案一次比一次糟心——她离婚了,被那个混混打得住院好几次,后来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城郊的小餐馆打工。
有人说她瘦得不成样子,眼睛里的光早就没了。
我终于找到她时,她正端着一盘菜,满脸疲惫地招呼客人。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笑了笑,“阿诚,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可酒窝没了,星星也没了。
我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只挤出一句,“你过得不好吗?”她摇摇头,“还行吧,孩子挺乖的。”
我看着她手上的淤青,心像被刀剜了一下。
那天我没敢多留,怕自己会崩溃。
可从那以后,我开始像个疯子一样,想尽办法弥补她。
我给她送钱,她不要;我帮她找工作,她谢绝;我甚至跑到她住的破出租屋,求她让我帮她一把。
她只是淡淡地说,“阿诚,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别这样。”
我急了,抓着她的胳膊喊,“如果那天我听了那盘磁带,你会不会不一样?”她看着我,眼里终于有了点波澜,但她还是推开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哑口无言,只能看着她转身离开,背影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磁带已经转到尽头,只剩空白的嘶嘶声。
我坐在地板上,手里攥着那盘发黄的磁带,像攥着二十年的悔恨。
窗外夜色深沉,月光洒进来,照得房间冷清又寂寞。
我想起她十七岁的笑,想起她录下告白时的笨拙,想起她如今眼里的空洞。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跑回那个夏天,接过那盘磁带,告诉她,我也喜欢她,特别特别喜欢。
可时光从不回头,它只会在旧磁带的嘶鸣里,留下她十七岁的告白,和我的余生遗憾。
窗外的风吹过,像她当年的歌声,轻得抓不住,却一直在耳边回响。
我开始像个游魂一样活着。
每天机械地上班,下班后就窝在出租屋里,一遍遍地听那盘磁带。
她的声音成了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最深的折磨。
“阿诚,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你……”每听到这句话,我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
我开始喝酒,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想让自己麻木。
可酒精没用,醉了之后,她的脸反而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十七岁的她,现在的她,像两张重叠的照片,刺得我眼眶发红。
---那天之后,我没再去找林晓。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拒绝我时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闯入者。
可我还是忍不住打听她的消息,通过老乡,通过小镇上偶尔回来的熟人。
他们说她还是在那个小餐馆打工,带着个五岁的小女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有人见过她深夜下班,一个人推着辆破自行车回家,瘦得像片影子。
还有人说,她偶尔会站在餐馆门口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听着这些,心像被泡在酸水里,又酸又涩。
我想帮她,可她不让我靠近,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像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偷偷跑去她工作的餐馆。
我没敢进去,就站在街对面,隔着玻璃窗看她。
她穿着围裙,头发随便扎在脑后,端着盘子在桌间穿梭。
有个客人冲她发脾气,嫌菜凉了,她低声赔不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我攥紧了拳头,想冲进去替她出气,可脚像被钉住了,迈不出去。
后来她出来倒垃圾,我赶紧躲进旁边的巷子,怕被她看见。
她走路的样子很慢,背有点驼,手里提着个黑色塑料袋,风一吹,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离我好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是那个夏天,她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那盘磁带,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阿诚,你为什么不听?”她问我,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
我拼命解释,说对不起,说我想听,可她只是摇头,然后转身走远。
我追不上她,怎么跑都追不上,最后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报应,但我知道,她的告白成了我甩不掉的影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表面上恢复了正常,上班,吃饭,睡觉,像个普通人。
可我知道自己不对劲。
同事喊我出去玩,我推说没空;家里催我相亲,我敷衍过去。
我满脑子都是林晓,她的笑,她的泪,她现在的模样。
我开始怀疑,如果我当年勇敢一点,接下那盘磁带,她会不会不用受这么多苦?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而结果是,她过得像个被生活碾碎的布娃娃,而我只能在回忆里自责。
有天晚上,我喝多了,一个人晃到她住的那个城郊小区。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也许是想再看她一眼,也许是想求她原谅我。
小区很破,路灯坏了一半,空气里飘着垃圾的酸臭味。
我站在她家楼下,看到二楼的窗户亮着灯,隐约有个小女孩的影子跑来跑去。
我猜那是她的孩子,心里忽然有点酸,她那么喜欢小孩,如果当年跟我在一起,会不会也有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我蹲下来,点了根烟,烟雾呛得我咳嗽,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我不敢上去敲门,怕她看见我这副狼狈样,更怕她再一次推开我。
那天夜里,我回到出租屋,又把磁带放了一遍。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我如果烦了你就告诉我吧……”我突然崩溃了,抱着那台破机器大哭,像个小孩一样嚎。
我多想告诉她,你一点都不烦我,是我错了,是我没珍惜你。
可她听不见了,磁带里的她永远十七岁,现实里的她却被时间磨得面目全非。
---我决定再试一次。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
我攒了点钱,托人给她找了份轻松点的工作,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
我没出面,怕她知道是我又拒绝。
老乡帮我传话,说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去了。
听说她上班第一天,还特意穿了件干净的衬衫,像是要重新开始的样子。
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做了点有用的事。
可我还是不敢见她,怕一见面,那些愧疚又会像潮水一样淹过来。
后来我听说,她在超市干得不错,孩子也上了幼儿园,日子好像慢慢好起来了。
我开始有点释然,觉得自己总算弥补了一点。
可命运偏偏不让我好过。
有天晚上,老乡给我打电话,声音慌得不行,“阿诚,林晓出事了!”我脑子一懵,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她下班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了,送医院时已经不行了。
我手里电话掉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
我赶到医院时,她已经躺在那儿,盖着白布,一动不动。
我没敢掀开看,怕自己会疯。
旁边站着她的小女孩,才五岁,拽着我的裤腿喊“叔叔”。
我蹲下来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她的妈妈曾经那么喜欢我,而我却亲手推开了她。
护士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说是林晓的遗物。
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她的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