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鸣英唱晚秋

啪！

绣鞋踩到湿滑的苔藓，顾清鸢重重摔在第三道宫门的螭首阶前。

膝盖火辣辣地疼，她却顾不上疼痛，站起来继续跑。

“三殿下！

当心玉体啊！

“身后嬷嬷的惊呼追不上她。

朱雀门前，月逸轩第三次打断母亲的催促。

“母亲，再等等...就一刻钟...”少年攥紧车帘，指节发白。

他今日特意换了顾清鸢最爱的竹青衫子，发间系着去年七夕她编的同心结。

“逸轩……”一旁穿着华服的少女轻声劝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自己袖中那方绣了半月的帕子——帕角藏着“轩”字，终究没敢送出手。

“皇姐定是被母皇拘住了，你...”话音未落，忽见宫道尽头跌跌撞撞跑来一人，顾清鸢钗环尽散，锦履沾泥，膝盖渗出的血染红了月白绸裤。

眼睛却亮得惊人，隔着三重金钉朱门就喊着：“等一下！”

暮春的柳絮沾满她的睫毛，远处马车轮毂声碾得人心慌。

宫道两侧的海棠被她的衣袖带落，碎红零落成泥，又被她渗血的脚底踩进石缝。

少年急忙跳下马车，看着跑来的少女“你...你的腿...”“闭嘴！”

少女凶巴巴地把镯子拍在他掌心，却在对上他泛红的眼眶时突然结巴起来：“等...等你回来本王就娶你，这个当...当聘礼！”

暮秋的风卷着银杏叶掠过两人之间。

顾清瑞默默退到石狮旁，看着姐姐给少年系上玉佩。

她忽然想起昨夜路过凤仪宫，瞥见顾清鸢蹲在灯下笨拙刻字的模样烛泪滴在手背都没察觉，那么怕疼的人，此刻膝盖渗着血却笑靥如花。

“那我们拉钩。”

月逸轩伸出小指，袖口露出包扎伤口的绢帕，正是自己前日送的那方。

“骗人是小狗。”

顾清鸢勾住那根手指，临走时塞给他一个香囊马车驶出三里，少年才敢打开香囊。

褪色的衣料上歪歪扭楚缝着“月逸轩大笨蛋”里头还裹着半块桂花糖，是昨日他哄她喝药时给的。

城楼上，顾清瑞望着渐远的尘烟，将帕子系在惊雀铃上。

秋风乍起时，满城都是铃铛呜咽，盖过了她喉间那句未出口的“珍重。”

八年后————————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却不见半滴雨水落下。

远处偶尔传来闷雷的嗡鸣，像巨兽在深渊里打嗝。

顾清鸢从府中走出来，她敲了敲微微泛疼的腿，任由白一给她整理衣服“要下雨了，殿下还是快些走吧，一会再遇上雨了就不好了。”

顾清鸢微微颔首，坐上了马车。

初秋的风本应带着几分清爽，可今日却格外闷热，连带着她绛紫色的宫装都黏腻地贴在背上。

她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伸手掀开帷子，看向外面。

窗外暮色沉沉，几只乌鸦低低掠过宫墙，在琉璃瓦上投下不祥的阴影。

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却迟迟不见雨落。

梧桐树叶凝固在枝头，微微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飘落。

巷口的流浪狗夹着尾巴，突然对着虚空狂吠两声，又瑟瑟地蜷进墙角。

街道边的小贩早早收了摊，玻璃窗上还粘着张前天的旧告示，告示里官员的画像正被水汽慢慢泡烂。

药铺门前的铜铃无风自动，叮——当——惊得柜台后的学徒打翻了戥子。

西边天际裂开一道惨白的缝隙，转瞬就被翻滚的乌云吞噬。

整座城像被塞进蒸笼的活物，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里，等待着那记迟早要劈下来的闪电。

合召殿————————————顾清鸢走到殿门口，汪全立马迎了上去“三殿下，陛下在里面等您。”

顾清鸢颔首，跟着汪全进到殿内，俯身行礼：“儿臣叩见母皇。”

轩宁帝头也没抬，她站在地图前向顾清鸢招了招手：“来了，过来。”

顾清鸢走了过去，轩宁帝指向地图中间的一个地方：“朕想了许久也未想明白如何拿下这个地方，你说朕该如何布局？”

顾清鸢看向轩宁帝手指的地方，琉州。

一个与版图不及大周三分之一的国家，这弹丸小国蜷缩在群山褶皱之中，疆域不过两日马程，却偏偏枕着龙脉而眠。

最奇的是国库，不储金银，反堆满乌木大桶。

揭开看时，里头黑浆粘稠如蜜，遇火即燃，三日不熄。

胡商以千金求购一勺，掌库官却笑指后山：“此物吾国涌如泉，何必稀罕？”

最主要的是，那里黄金遍地。

史记记载，大周建立三年初，崇帝将一批犯事的官员流放到一座孤岛上任其自生自灭，后来这些人在孤岛上衍生出了一个新的文明，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国度，与大周敌对数年。

但如今大周建立九十余年，却还是拿一个小小的琉州没办法，不管大周运用什么新的战术，下一次对方就可以学以致用。

所以如何收复琉州，是大周历代皇帝苦恼的问题。

顾清鸢想了想，说了她的见解“儿臣认为，琉洲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大周水军远征补给困难，所以水路是行不通的，既然可以学习我们的军事，那我们就需配合其他策略。

我们可联合沿海诸国禁运，迫使其经济崩溃，或者暗中资助反对派，挑起内讧，策反将领，得到一手情报，简单来说就是，经济封锁和情报渗透，削弱琉洲国力。”

轩宁帝点头，母女二人站在地图前参详对策。

屋外狂风嘶吼，一声闷雷响起，巨大的雷声惊动了屋里的两人。

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混浊的水花，很快汇成一道道蜿蜒的细流，冲刷着宫道上的尘土。

轩宁帝蹙眉望向窗外：“这个时辰，宫门该下钥了，你今日就留在宫里吧。”

顾清鸢颔首：“儿臣都听母后的。”

宫墙拐角处，黑压压的人影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沉默如鬼魅，铁甲覆着黑布，靴底缠了棉麻，踏在雨水中竟无半点声响。

唯有偶尔闪电划过，才照见他们手中雪亮的刀刃，和眸中冰冷的杀意。

领头的人抬手一挥，队伍立刻分散，如毒蛇般钻向合召殿的各处入口。

雨幕中，有人低声道“记住，一个活口不留。”

顾清鸢右眼跳了跳，她抬手揉了揉眼睛，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泛起，她推开窗户，仔细听了听，屋外大雨倾盆，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

轩宇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怎么了？”

顾清鸢关上了窗摇了摇头：“没什么，儿臣只是有些许烦闷，想吹吹风。”

轩宇帝颔首，视线扫过她：“雨天就是这样，说起来，你那腿疾可有再犯？”

顾清鸢摇头：“偶尔还会有些疼痛，并无大碍，母皇不必挂心。”

轩宁帝正欲开口，被屋外的喊声打断。

“护驾！

保护陛下！”

“报——！”

浑身是血的羽林卫撞开殿门，“太女殿下带兵...啊！”

一支羽箭穿透他的后心，余势未消地钉在龙案上，箭尾犹在震颤。

顾清鸢反手抽出佩剑时，殿外己响起整齐的甲胄碰撞声。

残阳如血，浸透了皇城九重宫阙的琉璃瓦。

顾清鸢手中长剑犹自滴血，在白玉阶上绽开一串暗红的花。

她身后，叛军的尸骸堆积如山，腥气混着硝烟，在暮色中凝成一片铁锈色的雾。

巡逻的亲卫赶来，铁甲相撞，如怒涛拍岸。

叛军弓弩手居高临下，箭雨倾泻，她旋身挥剑，剑风激荡，竟将数支流矢凌空斩断。

刀尖抵住最后一名叛军的咽喉时，殿外的暴雨忽然滞了一瞬。

顾清鸢喘着粗气，血水混着雨水从她额角滑落，在睫毛上凝成暗红的冰渣。

她胡乱抹了把脸，视线模糊间，看见殿门处一道纤长身影踏着血泊缓缓而来——玄色宫靴踩碎水洼，溅起的血珠沾上来人绣着金凤的衣摆。

“皇姐？”

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顾清雅一袭银甲，她身后是横七竖八的尸首，那些方才还在喊打喊杀的叛军，此刻竟都安安静静跪伏在她经过的路上轩宁帝玄色龙靴碾过地上半截断箭，在太女面前三步处站定。

他眯起的眼角堆起细纹，却遮不住眼底刀锋般的审视：“太女这是何意？”

顾清雅一袭银甲，手中长剑首指殿内：“母皇年迈，该歇着了。”

顾清鸢皱了皱眉“皇姐，皇位迟早是你的，为何如此啊？

顾清雅冷笑：“本王等不到了，本王现在就想要这个皇位！”

轩宁帝冷笑“怕是你永远也坐不上这个皇位了！

来人！”

亲卫首领叶将军压制住了顾清雅“末将护驾来迟，惊扰了陛下，望陛下恕罪。”

轩宁帝“不迟，叶将军来的刚刚好，来人，将太女压下去！”

轩宁三十年，太女谋逆，事泄。

帝大怒，诏废为庶人，永锢天牢。

群臣谏，帝斥曰："宁无女，不可乱法！

"遂幽之，终身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