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他的三年内，我任打任骂，卑微到了尘埃里。
娶我后，他变本加厉，堂而皇之地娶妻纳妾。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淮安王的舔狗。
舔舔舔，舔到一无所有。
直到后来，天下分崩离析，烽烟四起。
淮安王府大火，他狼狈地跪在地上，仰头问我，为什么。
我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为啊，你不值得被爱。”
现在我看清了，值得被爱的，好像只有权势。
1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淮安王顾远风的舔狗，穷追三年只为嫁他。
皇帝因为亏欠我们崔家，让淮安王娶我为王妃，淮安王推脱不得，亦同意。
大婚那日，满目尽红，英俊的青年身骑白马，与我的花轿正好错开。
他要去迎接他的侧妃。
可到了晚上，他却依然回到主院，掀起我的盖头，与我抵死缠绵。
“崔晏清，你这副身子真有吸引力……”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发狠的呢喃，在我耳边，声声滚烫。
我搂住他的脖颈，泪水滚落，分明痛极，却也爱极。
要不就这样下去吧，我想，我是个很笨的人，要不就听娘和哥哥的，捂住耳朵，别管太多，只管往前跑就是了。
夜里叫了水，我缩在浴桶里，问顾远风，“你有没有对我，多一点点喜欢？”他轻笑着拍了拍我的脸，“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你在本王身后追了三年，哪怕是条狗，都有些感情了……”2顾远风带着我和侧妃于婉进宫请安。
按理说，侧妃不得同去。
可顾远风喜欢她，她还是太后的侄女，因此她跳上马车时，并没有人多说什么。
一路上，她抱着顾远风的胳膊，叽叽喳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我坐在另一侧，略有些羡慕地看着她。
虽是侧妃，可她皎皎如天上月；虽为王妃，可我卑贱如地下尘。
于婉瞥了我一眼，娇笑道：“王爷，姐姐怎么跟个哑巴似的，什么话也不说？”我攥了攥拳头，鼓足勇气，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我……”她又嫣然一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不对啊，我记得姐姐在铜雀楼的时候，还是挺能说会道的呀！”“难不成……是对王爷有什么不满？”听到铜雀楼的名号，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流动，脸色煞白，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那是我一辈子的梦魇。
可于婉仍不放过我。
她直视着我，掩口笑道：“唉，虽然那地方不太好，是个青楼，可远风哥哥就是在那里答应同我在一起。”
她羞涩地对着顾远风笑，得到顾远风的回应后，又得意洋洋对我道：“远风哥哥已经把它买下来了呢，说是要送给我，随我处置……”我脑中轰的一声，心跳骤然加快，几乎听不见她又说了什么。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顾远风明明对我说过，他要把那座青楼买下来，让我亲自烧了的。
“你在骗人！你在骗人！”我神色狰狞地看着她，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于婉打了个哆嗦，使劲缩进顾远风怀里，泪意盈盈地看着他，“远风哥哥，是不是我说错话了？”顾远风皱了皱眉，安抚地揽住她的肩膀，抬头冷冷对我道：“王妃，你不要闹。”
我提高音量，“可我们当初说好了的！”我伸出掌纹模糊的手，抽噎道：“这都是为了你……”“住口！”顾远风厉喝一声，连于婉都被吓了一跳。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握得生疼，一字一顿道：“是你咎由自取！”说罢，他让人停车，把我赶了下去。
我站在街上，微风吹过，掀动马车上的帘子。
车内，顾远风哄着于婉。
车外，我独身一人，听着百姓的议论声，不知所措。
他又一次丢下了我。
3“跪下！”太后怒视着我。
我跪在冰冷的大殿上，听她怒斥我不守规矩，有辱皇家脸面，间或夹杂着于婉假意的劝慰。
“崔晏清，哀家再问你一遍，为何来迟？！”“王爷……”我眼眶通红，祈求地看向顾远风。
我知道，我现在发髻凌乱，衣衫上也沾着灰尘，普通人家的马车无法停到皇宫附近，烈日炎炎，我走了很远很远。
可是这么丢脸的事，我不想对太后说。
我始终记得，当年，是太后的家族诬陷我爹通敌，几乎要了我全族的性命！顾远风非太后所出，他也是知道这件事的，他一定会帮我的……可他却始终保持沉默。
我的心一寸一寸凉下来。
于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远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太后娘娘，我们在来的路上，姐姐说错了话，王爷就给了她一些小惩罚，谁知道她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呢。”
太后睨了顾远风一眼，“远风，是这样的吗？”顾远风放下茶杯，温和一笑，“婉婉说得对。”
“罢了，看在当年那件事上，姑且饶过你，”太后捏捏眉心，“现在，过来敬茶。”
我膝盖跪得麻木，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却没人注意到我。
等我走过去时，于婉已经在给太后敬茶。
我在一旁尴尬站着，顾远风注视着于婉，没有分给我一点视线。
于婉敬完茶，太后拉着她和顾远风的手，叮咛嘱咐了好些话。
顾远风不住点头，让太后放心把于婉交给他。
轮到我时，宫女递给我了一杯滚烫的茶盏。
这温度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昔日蜡油滴在手心的触感。
灼热，滚烫，绝望，痛苦……“啪”地一声，瓷器飞溅，热茶泼向顾远风。
于婉大声尖叫，用身子挡在了顾远风面前，她使劲用长长的袖子往外扇。
可没想到，那瓷片就跟成了精一样，一片划过于婉的脸，一片划过太后的手，热茶泼在了于婉身上。
就连顾远风，也因被于婉抓着手无法及时闪躲而遭到热茶波及。
宫女太监都冲了上来。
一片狼藉中，我突然有几分快意。
4“贱人！看看你干的好事！”顾远风扇了我一巴掌。
我的手按在碎瓷片中，瞬间鲜血淋漓。
于婉还在哭叫着，“姐姐，就算你不满意，也不应该拿太后和王爷的身体开玩笑啊！”太后更是气得捂住心口，半晌缓不过来。
我被于婉哭得头疼，低喝道：“闭嘴。”
这话被太后听到，她冲我大声咆哮，“滚出去，给哀家滚出去跪着！滚！滚！”我身上没有力气，是小太监硬生生将我拖出去的。
太阳炙烤大地，我控制不住地往前倒，却被一戒尺狠狠抽在背上。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监督着我，恶声恶气，“还请淮安王妃跪直了！”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强撑着看向这座宫殿。
世人皆知，开国皇帝在大齐立国后短短数载过劳而死，新帝荒淫无能，王朝大权掌握在太后和三公手中。
因此太后的宫殿几番扩建，如今竟隐隐有超越天子之势。
她一声令下，除皇帝外，无人敢不听，无人敢不从。
当年的崔家，是多么的一个庞然大物，它在朝堂盘根错节，无数青年以进入崔字营为荣。
可是最后呢，一封莫须有的信件，几个安插进来的探子，就足以让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
若非哥哥冒死进谏，皇帝又顾念崔将军做过其武学师父之情谊，崔家也不会翻案，它早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这就是……权势吗？我握了握不再流血的拳头，手心疼痛，心中却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太后有了权势，她可以让百官大臣都听她的，她可以让我跪在灼热的日光下，她可以把顾远风逼得伏低做小，百般容忍。
那么……如果我有了权势呢？我的心脏怦怦跳动，振聋发聩。
我一边觉得这不可能，滑天下之大稽，一边又忍不住去幻想。
正午的日头实在太毒，我眼前彻底黑下去，意识也逐渐消散。
朦朦胧胧中，我感受到了来自远方的微风。
他是那么的清凉，吹散了沉闷的空气，驱散了我身上的暑热。
是顾远风，是他接住了我。
那么，他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5意识昏昏沉沉地，陷入无边的梦魇。
我先是梦见了崔府被下令满门抄斩那日。
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尖叫声，痛哭声，咒骂声。
锦衣卫四处抓人，爹爹将娘和哥哥推入密道，却来不及将我再推进去。
在被刺入那一刀后，他还是强撑着给我指路。
“清清……你去那里躲起来……别怕，别怕。”
染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他把玉佩给我，告诉我里面有我亲生父母的讯息。
“本来想偷偷找到……给我们清清一个惊喜的……不哭，别怕。”
“快去躲起来，好好活着……”他死了，死在我儿时最喜欢玩的一处假山旁边。
武将的眼睛睁得很大，死不瞑目。
我不是崔将军的亲生女儿，可是阖府上下，都对我特别特别好。
生病时，将军和夫人彻夜守在我身边。
闯祸时，他们也只是揉揉我的头，跟我讲道理。
六岁之前的记忆是那样模糊，每每想到都本能感到害怕。
我不想找亲生爹娘，在我眼里，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爹娘。
刚刚那一刀，崔将军本来可以躲开的。
他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这个收养的女儿。
爹爹，娘亲，哥哥，我好想你们啊……6醒来时，全身都在痛。
尤其是跪了许久的膝盖。
环视四周，是一间很破落的屋子。
喉咙里干得要冒烟，我强撑着起身，呼唤在院中嗑着瓜子的丫鬟。
“能不能给我倒一杯水……”那丫鬟白了我一眼，很不耐烦地给我倒了一杯水。
“真是事多！”面对这些恶言恶语，我早已习惯。
我问她，“王爷呢？”她嘲讽一笑，“呵，王爷？我的王妃啊，新婚第二天就被王爷厌弃，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您可真是独一份啊！”厌弃？怎么会厌弃呢？我跪晕在皇宫，还是他把我带回来的。
这么想着，我也这么说出来了。
丫鬟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娇笑。
于婉穿着大红色的衣服，很是嫌弃地走了进来。
“参见侧妃娘娘……”我那丫鬟恭敬行礼，没有半点桀骜的样子。
于婉欣赏着自己的朱红丹蔻，连眼神都没分给她，“起来吧，我要和姐姐单独叙叙旧。”
丫鬟们识趣出去。
于婉轻叹道：“第一次见到姐姐，还是在铜雀楼，姐姐一舞动京城，哪怕蒙着面，也吸引了全部目光。”
“当时我不知道姐姐是王爷的探子，一时嫉妒，和远风哥哥吵起架来，差点暴露姐姐身份。”
她牵起我的手，感慨道：“瞧瞧这双手，当时被王尚书拽进房里，用蜡油滴在手上试探，姐姐为了王爷，硬是全部忍下来了呢。”
她面色突然变了变，“要不是王爷不管不顾救了你，你早就被那王尚书……”“够了！”我捂住耳朵，浑身都在颤抖，王尚书那腥臭的呼吸，冒着绿光的眼睛，肥胖的身躯……我控制不住地干呕。
于婉突然凑近我，“贱人，你不配！就连远风哥哥娶你，也是另有目的。”
“你还不知道吧，那日，并不是远风哥哥抱你回来的，谁知道你又怎么勾引的野男人……”“崔晏清，远风哥哥永远不会喜欢你这种人！永远不会！”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一点一点把我碾到尘埃里。
突然，她眼光一亮，拽出了我脖子上挂的红绳。
“这又是哪个野男人送给你的？样式倒是不错，把它给我！”我在铜雀楼的时候，也会被给予很多贵人的打赏，那些打赏最后都会给顾远风，顾远风来了兴致，也会赏给于婉一些。
因此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给她。
我掰开她的手，直视着她贪得无厌的眼睛，“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不可能给你。”
她被我吓了一跳，似乎是不敢相信我这般懦弱的人也会反抗。
旋即生气起来，认为我让她失了面子。
“你爹都死了，还留着干嘛？把它给我！”“啪”地一声，她捂着脸，扑过来就要打我。
我生着病，力气也不如她，她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狠狠扔在我头上！鲜红色模糊了视线，脑中不断嗡鸣。
我摸到了身后的剪刀，正要刺向她，却被人当胸一脚。
力道极大，是顾远风。
于婉扑在他怀里，呜呜直哭，哽咽着告状，顾远风心疼极了，低头亲她，温柔哄她。
他揽着于婉走过来，拽起我的头发，对于婉道：“扇回去。”
于婉似乎很害怕，她轻轻给了我一巴掌。
顾远风皱眉，“不会扇？看好了。”
他重重给了我一耳光，嘴角瞬间破裂，口腔中充满了血腥气。
或许是我恶鬼一样的眼神，于婉吓得直往他怀里钻，催促着快走。
顾远风冷冷道：“这次就饶过你。”
说罢他带着于婉走了。
我躺在地上，用力握着脖子上的玉佩，泪水流了满脸。
我不想再爱他了。
7我好像快要死了。
短暂的一生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接连闪现。
爹爹，娘亲，哥哥，还有儿时与我一同玩耍的顾远风……为什么，人会变得这样彻底呢？当年在桃花树下，落英缤纷，我们悄悄亲吻，少年的脸红胜过一切；上元佳节，我们戴着面具，在人群中悄悄牵手，一起放了一盏花灯；锦衣卫在府里大肆杀戮那日，他不顾危险，瞒天过海将我送出府邸……这一切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苦药灌入喉咙，我被呛得咳嗽。
熟悉的身躯将我抱在怀中，低声祈求。
“清清乖，把药喝了好不好？”“求求你了，喝一点吧。”
我在心中冷笑，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懂珍惜，快要死了才拼命挽留？我不肯喝药，好不容易灌下去的一点，都被我吐了出来。
他似乎很着急，一直在我耳边说着以前的事。
我无动于衷。
最后，他下定决心，在我耳边喃喃道：“清清，你喝药，等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一切真相。”
“你想复仇吗？你爹娘的死，你哥哥的死……”他总是轻而易举拿捏我的软肋。
我开始大口喝药，像是抓到了曙光。
8三天后，我再一次醒了过来。
屋里一切照旧，唯一不同的是，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我熬药。
我真的要被他逼疯了。
冷漠无情是他，满目温柔也是他。
真真假假，他到底是什么样子？“顾远风，淮安王，我们和离吧……”我受够了。
他背影一僵，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中动作。
“你放心，我不会泄露我们之间的秘密，放过我吧……”这一次，他终于回过了头。
出乎意料的，他将自己包裹得极为严实。
那张脸也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他站在不远处，仔细地看着我，那样绝望，那样悲伤。
不，这不会是顾远风，他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你不是……”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温柔地打断了。
“我是他，又不是他。”
他走过来坐到我的床边，似乎想摸摸我的头，手在半空，却又放下了。
他的声音也裹在黑布里，闷闷的，带起昔日的风。
“我会告诉你一切真相，崔晏清，你要坚强。”
随着他的叙述，过去的事情在我眼前生动起来，一一展现。
9庆朝。
建安五年。
窦大将军通敌叛国，敌军闯入京都烧杀抢掠，血色漫天，死伤无数。
刚刚建立好的王朝轰然坍塌，建安帝饮下毒酒自尽而亡。
皇后带着皇室唯一的公主出逃，却被人发现，尽斩于刀下。
三年后，顾成四处征战，勉强将天下聚拢，建立大齐，却在登基不久后过劳而死，留下一个软弱无能的儿子，也即今上。
至此，天下初定。
这是世人皆知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