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悠悠然飘落在急诊室的窗台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周淮安仿若未闻,
正专注地给新来的实习生讲解缝合手法。他的声音沉稳而专业,
手中的针线在模拟伤口上灵活穿梭,演示着每一个精准的动作。
可就在消毒水那刺鼻气味的悄然侵袭下,一段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他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思绪飘回到了十八年前。彼时,
一个蜷缩在梧桐树下的小女孩,闯入了他的世界。那是个秋意浓浓的日子,
七岁的许青梧抱着渗血的膝盖,小脸脏兮兮的,仰着头,眼神中满是纯真与懵懂,
怯生生地问道:“哥哥,你的白大褂会染红吗?”周淮安看着眼前这个受伤的小女孩,
心中泛起一阵怜惜。他下意识地攥紧了从家里偷来的碘伏棉签,
校服口袋里还装着早餐剩下的水煮蛋,那是他原本打算课间吃的,
此刻却想着或许能给小女孩垫垫肚子。他在深秋那厚厚的梧桐叶堆里缓缓跪下,
望着褐色的药水慢慢渗进女孩破旧的牛仔裤,语气中带着几分坚定,
又有几分稚嫩的憧憬:“我以后要当医生。”他顿了顿,喉间像是被什么哽住,
想说的话卡在那里,“这样就能...就能...”就能治好你妈妈。
这句话在十二岁男孩的喉咙里打转,终究没能说出口。这时,
巷子深处突兀地传来酒瓶碎裂的声响,许青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突然伸出手,
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指甲都掐进了他的皮肤,带着哭腔喊道:“淮安哥,梧桐树流血了。
”那是2005年的深秋,周淮安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有些伤口并非只是皮肤表面的破损,
而是在看不见的深处,悄然蜿蜒生长。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偷偷把许青梧带回了家。
母亲掀开女孩衣袖时,那倒抽冷气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边回响,
像极了后来手术室里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又在发呆?”一道温柔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回忆,
妻子林夏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将一碗醒酒汤轻轻放在书桌上。月光如水,
轻柔地淌过相框里周岁女儿可爱的笑脸,可周淮安的目光,
却被窗外那摇曳的梧桐树影牢牢吸引,凝在那里,无法移开。那棵移植来的老树,
在夜风的轻抚下沙沙作响,每一声响动,都像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他的心弦,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青梧十六岁那年的那个雨夜。那是2014年的夏天,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如猛兽般汹涌。许青梧蜷缩在实验楼的墙角,浑身湿透,
单薄的校服衬衫紧紧贴在身上,隐约透出青紫的痕迹,显得那么无助。周淮安赶到时,
心急如焚,他迅速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轻轻裹住她。就在触碰到她的瞬间,
他听到她牙齿不住打颤的声音,
微弱而颤抖:“她把我锁在门外...说我和爸爸一样...都是...”“跟我回家。
”周淮安心疼不已,他用力握紧她冰凉的手,雨水顺着下颌不断流进领口。
路灯的光在积水里破碎,仿佛是星子洒落。就在这时,许青梧却突然甩开他的手,情绪激动,
声音带着哭腔又满是绝望:“你会后悔的!周淮安,你根本不知道我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
”十七岁的少年,在那狂风暴雨中,内心被汹涌的情感填满。他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
轻轻吻住了那颤抖的唇。梧桐叶裹挟着雨水,黏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他尝到了铁锈味的血,
那是她自己咬破的舌尖。“这是誓言。”周淮安轻轻把她的手指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
眼神坚定而炽热,“等梧桐树开花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海。”然而,命运却如此残酷,
最先凋零的,是许青梧眼里曾经闪烁的光。高考前夜,周淮安在急诊室值班,突然,
一阵熟悉而又破碎的笑声传来,让他心头一震。他寻声望去,只见许青梧坐在处置床上,
右手紧紧攥着染血的玻璃碎片,左臂上蜿蜒着一道道新鲜的伤口,触目惊心。“你看,
年轮...”许青梧把碎片举到眼前,鲜血顺着小臂不断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眼神迷离,
“梧桐树的年轮...在旋转...”“患者有双相情感障碍家族史。
”主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翻着病历,神色凝重,“母亲目前在精神卫生中心住院。
”周淮安看着在镇定剂作用下昏睡过去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突然,
他发现她腕间还戴着那年他送的银杏叶手链,那一瞬间,回忆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就在这时,
护士突然惊慌地惊呼:“3床在咬自己!”周淮安猛地回过神,迅速冲进病房。
只见许青梧嘴角溢出血沫,可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却对着他粲然一笑。
一片染血的梧桐叶从她指间缓缓飘落,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春天死了。2023年清明,
周淮安抱着年幼的女儿,缓缓经过老巷口。女儿睁着好奇的大眼睛,
指着拆迁工地上的梧桐树桩,咿呀学语。周淮安下意识地哼起了幼时的童谣,
那熟悉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突然,手机震动起来,是妻子林夏发来的女儿周岁照。
他看着照片里女儿可爱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
一截枯枝悄然落在他脚边,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年轮间嵌着半片风干的银杏叶,
记忆的阀门瞬间再次被打开。手术室里,无影灯散发着刺目的光,亮得有些晃眼。
每次站在这灯下,周淮安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最后一次见许青梧的情景。
那是2018年的深秋,寒风瑟瑟,许青梧静静地站在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下,
怀里抱着一个褪色的铁皮盒,整个人仿佛与这萧索的秋景融为一体。“淮安,
我要变成真正的梧桐树了。”许青梧开口,她的笑容浸在暮色里,带着几分释然,
又有几分落寞,“年轮里藏着太多秘密,树根就会腐烂。”周淮安心中一紧,
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脚下的落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就在这时,
许青梧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怀中的铁皮盒不受控制地坠落在地,
泛黄的信封像秋天的枯叶般散落一地。周淮安的目光被最上面那张病历复印件吸引,
日期是2017年3月——他结婚前三个月。“恭喜啊。”许青梧弯腰去捡那些纸张,
声音轻得如同飘落的梧桐絮,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散,“新生儿科护士...很适合你。
”自那以后,无数个深夜,周淮安总会在女儿的哭声中骤然惊醒。每一次,
他都会恍惚看见许青梧静静地站在婴儿床前,她依旧穿着高中时的校服,
手腕上的银杏叶手链却像是有了生命,长出了根须,正轻柔地缠绕着女儿粉嫩的小手。
“哥哥,”那声音仿若从遥远的十七岁的雨夜里飘来,带着丝丝哀怨,
“你说梧桐树开花的时...”女儿尖锐的啼哭声猛地响起,瞬间将那幻象击得烟消云散。
周淮安深吸一口气,缓缓抱起女儿,轻声哄着。窗外,
梧桐树的新叶在月光的轻抚下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
床头柜上的手机适时亮起,林夏在家庭群里分享着女儿第一次走路的视频,画面里,
女儿摇摇晃晃却又无比坚定地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拆迁队挖出老梧桐树根的那天,周淮安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现场。
他的目光在那庞大的树根间搜寻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突然,
他在年轮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生锈的铁盒,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封褪色的信封,信封里装着干枯的银杏叶,
还有一张2018年的诊断书,上面赫然写着:骨癌晚期。信纸的最后一行字,
被泪渍晕染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来:“淮安,我的年轮停在二十五岁,
而你的春天才刚刚开始。”周淮安看着那封信,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他的双眼。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回忆,如汹涌的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见许青梧时,
她那纯真的眼神;想起了那个暴雨夜,她绝望的哭喊;想起了她在病床上,
对着他露出的最后一个笑容……不知过了多久,周淮安缓缓抬起头,
望向那片曾经承载了无数回忆的土地。此刻,那里一片空旷,
只有被挖走树根后留下的巨大空洞。他深吸一口气,将铁盒紧紧抱在胸前,转身,
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回到家,周淮安径直走进书房,将铁盒轻轻放在书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