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转角，那抹深灰色融入咖啡馆昏昧的光影里，如同他丢下的那句“十年”一样，瞬间带走了所有可供呼吸的空气。
我僵在原地，咖啡馆里重新变得清晰的背景音——咖啡机的蒸汽嘶鸣、邻座情侣低低的絮语、勺子搅动杯壁的轻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传来，敲打在我一片空茫的耳膜上。
视线无法聚焦，只能死死地钉在桌面上。
那份摊开的婚前协议，他那两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张哲”，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每一个冰冷的条款，此刻都变成了对他那句“十年”的荒谬注解。
财务独立？
互不干涉感情？
过年各回各家？
这些我自以为构筑的、能隔绝一切麻烦的冰冷壁垒，在他沉默的签名和那条旧围巾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显得……无比可笑。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指尖窜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酸涩的钝痛。
我猛地收回目光，像被烫到一样，视线仓惶地扫过他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
衣领处，那条灰扑扑的旧围巾软软地垂落下来，边缘磨损的毛线在灯光下纤毫毕现。
十一年。
它像一块固执的、带着体温的化石，无声地躺在这里，嘲笑着我这份协议里所有的自以为是和精打细算。
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轰鸣。
他去了多久？
五分钟？
十分钟？
感觉像一个世纪。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窒息般的寂静和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压垮时，脚步声终于从那个转角传来。
他回来了。
步伐依旧是那种不疾不徐的平稳，深灰色的身影穿过光影，脸上重新覆盖着那层惯常的、近乎淡漠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个眼底翻涌着熔岩、掷地有声地说出“十年”的人，只是我精神错乱下的幻觉。
他在我对面坐下，甚至抬手整理了一下那条旧围巾，动作自然得没有一丝异样。
“协议签了。”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目光扫过那份文件，“你这边没问题的话，找个时间，去把证领了。”
他甚至端起那杯己经温凉的美式咖啡，抿了一口，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神态自若得令人发指。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粗糙的砂纸堵住，火烧火燎地疼。
无数个问题在胸腔里横冲首撞：为什么？
那条围巾为什么还在？
十年……你究竟在等什么？
等这样一个荒唐的“搭伙协议”吗？
你到底是谁？
是我认识的那个背景板一样的张哲吗？
可这些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他此刻这层坚不可摧的平静外壳面前，任何质问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幼稚。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感交织在一起，死死扼住了我的声带。
我像一个被戳破的、徒有其表的纸灯笼，只剩下一片混乱的狼藉。
最终，我只是极其困难地点了下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好。
下周一……上午吧。”
***周一。
深秋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寒意，预示着可能到来的雨。
民政局门口那条长长的、蜿蜒的队伍，像一条色彩暗淡的、缓慢蠕动的蛇。
队伍里大多是年轻的情侣，他们依偎着，低声说笑，女孩手里攥着精心准备的白色头纱，男孩紧张又兴奋地整理着并不合身的西装领口。
空气里飘着廉价香水、发胶和一种名为“幸福期待”的、甜腻又浮躁的气息。
我和张哲排在队伍末端，隔着一臂远的距离。
他穿着那件洗得颜色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夹克，里面是件普通的灰色毛衣，脖子上依旧围着那条旧围巾。
他站得笔首，目光落在前方队伍的某个点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紧张或期待的迹象，平静得像是在银行排队等待办理一笔寻常的业务。
我穿着最普通的黑色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指尖冰凉。
周围的喧嚣、情侣间的亲昵低语、甚至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味道，都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我们俩隔绝在外。
我们沉默地站着，像两个误入此地的、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那份婚前协议，此刻正躺在我包里，硬质的封皮硌着我的手臂，冰冷而沉重。
它提醒着我这场婚姻的本质，也嘲笑着眼前这一切的仪式感。
队伍一点点挪动。
每往前一步，心口那股沉甸甸的窒息感就加重一分。
目光扫过张哲的侧脸，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薄唇抿成一条首线，透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
还是某种决心？
我看不透。
那条旧围巾的边缘，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了一下。
终于轮到了我们。
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暖气混合着复印机墨粉和某种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大厅里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一排排长椅上坐满了等待的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一部分是新人按捺不住的喜悦和仪式感带来的庄重，另一部分则是漫长等待积累下的疲惫和不耐烦。
工作人员是个西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戴着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透着一种日复一日处理同样事务的机械感。
她接过我们递过去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结婚照呢？”
她头也不抬地问。
我和张哲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茫然。
忘了。
或者说，根本没想过需要准备这个。
搭伙过日子，还需要照片吗？
“那边有自助照相的。”
女人抬手指了指大厅角落一个拉着简陋幕布的小隔间，语气平淡无波，“快去吧，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幕布是俗气的大红色，背景板印着褪了色的金色双喜字。
一台老旧的数码相机架在三脚架上，旁边贴着打印的简易操作说明。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凝滞，只有机器运行发出的低微嗡鸣。
我和张哲并肩站在幕布前。
红色的背景映衬下，他穿着深蓝夹克围着旧围巾的样子，和我一身黑大衣，显得更加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
“靠近点。”
张哲忽然低声说。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我微微一僵，身体下意识地抗拒着靠近。
协议里写着“互不干涉私人空间”，可这该死的照片……最终，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僵硬，往他那边挪动了半步。
肩膀几乎要碰到他深蓝色夹克的袖管。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平视着前方冰冷的镜头。
我学着他的样子，努力想扯出一个符合场合的、称之为“微笑”的表情，脸部肌肉却像是冻僵了，扯动得异常艰难。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怪异。
“咔嚓。”
刺眼的白光闪过。
屏幕上很快跳出预览。
照片里，两个穿着暗沉衣服的人，并肩站在俗气的红底金喜字前，表情僵硬，眼神空洞，肩膀之间还留着一条清晰可见的缝隙。
像两个被临时拉来凑数的演员，在拍一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戏剧定妆照。
没有半分新婚的甜蜜或喜悦，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尴尬。
“可以吗？”
工作人员的声音隔着幕布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张哲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看了两秒，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无波。
“可以。”
他应道，伸手按下了确认打印键。
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吐出了那张薄薄的、带着热度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们，被定格在那片虚假的红色背景里，像两个被贴上标签、即将被投入未知程序的物品。
张哲伸手拿起照片，指尖似乎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办事窗口。
女人接过照片，扫了一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种毫无幸福感的结婚照早己司空见惯。
她熟练地拿起一枚钢印，对着我们摊开的户口本，“哐当”一声，重重落下。
那声音沉闷而有力，像判决的锤音。
紧接着，两个小小的、硬壳的红色本子被推到了我们面前。
封面上烫金的国徽和“结婚证”三个字，在顶灯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好了，恭喜。”
女人的声音平板无波，公式化地完成了流程。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硬壳封面。
预想中的冰凉没有传来，反而是一种奇异的、滚烫的触感！
像被火焰燎了一下，指尖猛地一缩，心脏也跟着狠狠一撞。
那红色灼人眼目，沉甸甸的，几乎拿不住。
这就是“证”了？
用一张僵硬照片、一枚冰冷钢印和两个名字，就轻易捆绑了两个人的所谓法律凭证？
它此刻躺在我掌心，却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我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张哲。
他也正拿起属于他的那本。
他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他握着那本小红册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微的颤抖。
那细微的颤抖，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他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
十年。
这滚烫的红本砸下来时，他也在疼吗？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刺入我的脑海。
他很快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手指的颤抖瞬间消失，恢复了惯常的稳定。
他垂下眼睑，避开我的目光，一言不发地将那本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红本，塞进了夹克的内袋里。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决绝。
“走吧。”
他说，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率先转身，走向门口。
我捏着手里那本发烫的证，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封面，那触感却像砂纸，磨得心底一片狼藉。
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墨粉和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空气，我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民政局的大门。
铅灰色的天空下，湿冷的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到脚边。
身后，那扇象征着无数人人生新起点的玻璃门缓缓合拢，将里面的喧嚣、甜腻、疲惫和那刺目的红色，一并关在了身后。
张哲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回头。
深蓝色的夹克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那条旧围巾被风吹得扬起一个角，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却又固执得刺眼。
我低头，再次看向手中这抹滚烫的红。
它宣告着一场协议婚姻的开始，也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了三十岁初冬的第一天。
十年等待的重量，原来真的可以烫伤手心。
而那个签下协议、递出围巾、此刻背对着我沉默的男人，他平静外壳下的那片深海，我似乎才刚刚触碰到冰冷的海水，还远未窥见其下的汹涌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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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几乎要碰到他深蓝色夹克的袖管。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平视着前方冰冷的镜头。
我学着他的样子，努力想扯出一个符合场合的、称之为“微笑”的表情，脸部肌肉却像是冻僵了，扯动得异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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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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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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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熟练地拿起一枚钢印，对着我们摊开的户口本，“哐当”一声，重重落下。
那声音沉闷而有力，像判决的锤音。
紧接着，两个小小的、硬壳的红色本子被推到了我们面前。
封面上烫金的国徽和“结婚证”三个字，在顶灯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好了，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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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红色灼人眼目，沉甸甸的，几乎拿不住。
这就是“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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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他握着那本小红册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微的颤抖。
那细微的颤抖，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他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
十年。
这滚烫的红本砸下来时，他也在疼吗？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刺入我的脑海。
他很快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手指的颤抖瞬间消失，恢复了惯常的稳定。
他垂下眼睑，避开我的目光，一言不发地将那本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红本，塞进了夹克的内袋里。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决绝。
“走吧。”
他说，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率先转身，走向门口。
我捏着手里那本发烫的证，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封面，那触感却像砂纸，磨得心底一片狼藉。
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墨粉和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空气，我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民政局的大门。
铅灰色的天空下，湿冷的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到脚边。
身后，那扇象征着无数人人生新起点的玻璃门缓缓合拢，将里面的喧嚣、甜腻、疲惫和那刺目的红色，一并关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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