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观之后的日子，竟意外地平静。
弟弟烧退了，人也瘦了一圈。
那一夜的雾中旧村，我们都没再提，赵道长也没追问。
他只说，山里清苦，若心中藏着念头，便是养不出“正气”。
我们照旧干活，扫院、挑水、砍柴、修殿。
冬末天冷，井水刺骨，手指泡出血。
我一边用布缠着伤口，一边想着，若非当年爹娘托人送我们上山，如今怕早冻在土屋里。
我与弟弟挨着厨房住，旁边是小小师兄的屋。
小小不是男的，是女的，但不许我们叫她“师姐”，她说自己要接道观衣钵，不能因为是女子就“降一辈”。
她年纪大我们几岁，长得白净，声音却生得哑，是小时候发烧烧坏的。
她喜欢用柳条抽我们手背，说：“胆子越大，道心越容易碎。”
但她人不错，会把自己藏的干粮偷偷塞我们枕头底下。
还有一回我夜里梦魇喊娘，是她走过来蹲我床前，一首拍我后背拍到天亮。
二师兄叫云墨，整日一身白袍，头发总用银簪束着。
他打架很凶，骂人却文绉绉的。
我小时候听不懂他说什么，只觉得“杀你个天昏地暗”西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是读书的事。
云墨师兄常带我们下山摘果子，有一回我们在林子里看到一条蛇，弟弟吓得跳上树，是他一脚踩住蛇头，把蛇尾递过来，说：“弟，晚饭有着落了。”
他是观里最爱笑的人，也最会讲鬼故事。
讲得我们夜里都不敢睡，却又日日央他再讲一回。
那时的日子，像是昏黄灯下的纸灯笼，看着柔和，摸着脆薄。
我们在柴房架上学着画符，练步罡的时候跌进烂泥里，被小小用水泼头洗净，接着再来。
但那年春天来了很早，雪还没全化完，后山却冒了草芽。
赵道长说，是时候上山采药了。
那天云墨挑着药篓走在前头，回头对我说：“别老绷着脸，脸再瘦也吓不死人。”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
其实我常想，那夜山中的井鬼若扑上来，我会不会也只剩下一张裂开的皮。
可这世上并不是你怕它，它就饶你。
有时候你只是低头挑水，也会看到井水里浮起一张自己陌生的脸。
那年发春，我年十五，刚从雾中回来没几日，云墨师兄就拉着我和小小下山，说是镇子里有人家“发兵马”，要我们去见识见识。
“你们要下山总得学点俗事，”他说，“将来谁请你画将令、谁请你写状纸，总不能跟傻子似的杵着。”
下山的早晨还飘着雪，云墨披着那件破皮裘，小小穿了青布袄，腰里系一块玉佩，咚咚响。
我还穿着赵道长给的旧袍子，膝盖那儿破了一指宽的口。
我们一边走，他一边说。
“这家人请的是武坛的火将军，请得大张旗鼓，鞭炮三百响，牌楼五丈高，兵马阵一字排开，立了六十个纸人、十八尊武像。”
“纸人真能打仗？”
我问。
“纸人不打仗，是给亡魂看门的。”
他转头看我，“就像你们小时候给纸人画眼睛那样，一点灵，就有道了。”
走到镇子口，鼓声己经响起来了。
那一带地处水泊，冬日泥泞，牛车都陷得打滑。
我脚底裹着草绳，还是冷。
人家屋前搭了草棚，棚下摆香案，门两侧立着两尊纸马兵，眉目怒张，身披银甲，旁边一溜纸人，有拎刀的，有抬轿的，还有三西个道士正在焚符、洒水、踏罡布斗。
我看得出神，小小拽了我一下：“师兄，那道士是不是咱山下张叔公的孙子？”
我定睛一看，还真是。
“张道元？”
我喊他一声。
他没理我，正在地上画兵马图，脚步一深一浅，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童子拿了黄纸符交到他手里，他拿香一点，贴在纸人额头。
那纸人就像活了一样，往后一仰，又稳稳站住。
围观的乡人发出一声惊呼。
云墨师兄咧嘴笑：“这都吃惊啊？
那你们真是没下过山。”
仪式到高潮时，张道元披着甲胄、敲着铜铃，口里念起“请将令、开阴路”的咒语，纸人阵后响起鼓点，锣声哐啷，人们把魂幡插入井口，又点燃香纸，像是为谁送行。
火光摇曳，我忽然想起那口雾中的井。
鼻子一酸，没说话。
小小在旁边却问：“这些纸兵，送谁的？”
云墨咬着草梗说：“前两天淹死个娃娃，没人敢埋他。
他娘也疯了，说是晚上能听见他敲门。
张道元这才出来发兵马。”
我点点头，又问：“真的能送走吗？”
他眼睛里忽然没了笑意：“谁知道呢？
我们做道士的，也只是试试。”
那晚我们住在镇上的破庙里。
云墨在火堆边讲笑话，小小睡在我另一侧，抱着剑柄。
我背后那盏赵道长给的油灯，微微摇晃。
我没睡着。
火堆烬里有声响，像什么在爬。
—异记：”兵马送行，唤曰开道。
纸作兵，墨画符，以文定神，以形唤魂。
世人谓之虚妄，然实为阴阳之界事。
阴魂不得路，必恋人间；得兵马开道，则随香而行，魂归幽冥。
若怨深者，虽千骑难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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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天冷，井水刺骨，手指泡出血。
我一边用布缠着伤口，一边想着，若非当年爹娘托人送我们上山，如今怕早冻在土屋里。
我与弟弟挨着厨房住，旁边是小小师兄的屋。
小小不是男的，是女的，但不许我们叫她“师姐”，她说自己要接道观衣钵，不能因为是女子就“降一辈”。
她年纪大我们几岁，长得白净，声音却生得哑，是小时候发烧烧坏的。
她喜欢用柳条抽我们手背，说：“胆子越大，道心越容易碎。”
但她人不错，会把自己藏的干粮偷偷塞我们枕头底下。
还有一回我夜里梦魇喊娘，是她走过来蹲我床前，一首拍我后背拍到天亮。
二师兄叫云墨，整日一身白袍，头发总用银簪束着。
他打架很凶，骂人却文绉绉的。
我小时候听不懂他说什么，只觉得“杀你个天昏地暗”西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是读书的事。
云墨师兄常带我们下山摘果子，有一回我们在林子里看到一条蛇，弟弟吓得跳上树，是他一脚踩住蛇头，把蛇尾递过来，说：“弟，晚饭有着落了。”
他是观里最爱笑的人，也最会讲鬼故事。
讲得我们夜里都不敢睡，却又日日央他再讲一回。
那时的日子，像是昏黄灯下的纸灯笼，看着柔和，摸着脆薄。
我们在柴房架上学着画符，练步罡的时候跌进烂泥里，被小小用水泼头洗净，接着再来。
但那年春天来了很早，雪还没全化完，后山却冒了草芽。
赵道长说，是时候上山采药了。
那天云墨挑着药篓走在前头，回头对我说：“别老绷着脸，脸再瘦也吓不死人。”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
其实我常想，那夜山中的井鬼若扑上来，我会不会也只剩下一张裂开的皮。
可这世上并不是你怕它，它就饶你。
有时候你只是低头挑水，也会看到井水里浮起一张自己陌生的脸。
那年发春，我年十五，刚从雾中回来没几日，云墨师兄就拉着我和小小下山，说是镇子里有人家“发兵马”，要我们去见识见识。
“你们要下山总得学点俗事，”他说，“将来谁请你画将令、谁请你写状纸，总不能跟傻子似的杵着。”
下山的早晨还飘着雪，云墨披着那件破皮裘，小小穿了青布袄，腰里系一块玉佩，咚咚响。
我还穿着赵道长给的旧袍子，膝盖那儿破了一指宽的口。
我们一边走，他一边说。
“这家人请的是武坛的火将军，请得大张旗鼓，鞭炮三百响，牌楼五丈高，兵马阵一字排开，立了六十个纸人、十八尊武像。”
“纸人真能打仗？”
我问。
“纸人不打仗，是给亡魂看门的。”
他转头看我，“就像你们小时候给纸人画眼睛那样，一点灵，就有道了。”
走到镇子口，鼓声己经响起来了。
那一带地处水泊，冬日泥泞，牛车都陷得打滑。
我脚底裹着草绳，还是冷。
人家屋前搭了草棚，棚下摆香案，门两侧立着两尊纸马兵，眉目怒张，身披银甲，旁边一溜纸人，有拎刀的，有抬轿的，还有三西个道士正在焚符、洒水、踏罡布斗。
我看得出神，小小拽了我一下：“师兄，那道士是不是咱山下张叔公的孙子？”
我定睛一看，还真是。
“张道元？”
我喊他一声。
他没理我，正在地上画兵马图，脚步一深一浅，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童子拿了黄纸符交到他手里，他拿香一点，贴在纸人额头。
那纸人就像活了一样，往后一仰，又稳稳站住。
围观的乡人发出一声惊呼。
云墨师兄咧嘴笑：“这都吃惊啊？
那你们真是没下过山。”
仪式到高潮时，张道元披着甲胄、敲着铜铃，口里念起“请将令、开阴路”的咒语，纸人阵后响起鼓点，锣声哐啷，人们把魂幡插入井口，又点燃香纸，像是为谁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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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在旁边却问：“这些纸兵，送谁的？”
云墨咬着草梗说：“前两天淹死个娃娃，没人敢埋他。
他娘也疯了，说是晚上能听见他敲门。
张道元这才出来发兵马。”
我点点头，又问：“真的能送走吗？”
他眼睛里忽然没了笑意：“谁知道呢？
我们做道士的，也只是试试。”
那晚我们住在镇上的破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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