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洞房亮刃
苏柔像一滩散发着腥臭的烂泥,被手忙脚乱的仆妇七手八脚抬了下去,一路蜿蜒的暗紫色血痕在猩红的地毯上拖出刺目惊心的轨迹。
太医提着药箱踉跄追去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深处,只留下满堂死寂和挥之不去的、甜腻中混杂着铁锈的诡异气味。
宾客们惊魂未定,眼神复杂地在面无人色的苏文博、哭得几乎晕厥的柳氏,以及那位轮椅上始终沉默如山、却咳得撕心裂肺的摄政王身上来回逡巡。
最终,在司礼太监强作镇定的尖声宣告“礼成!
送王妃入洞房——”中,这场荒诞血腥的婚礼,以一种极其难堪的方式,被强行画上了句号。
苏绾被两个脸色同样煞白的喜婆几乎是架着胳膊,穿过一道道垂挂着红绸的回廊,送进了那座象征着摄政王府女主人尊荣的正院寝殿——栖梧阁。
沉重的雕花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间残留的喧嚣和窥探。
殿内,红烛高烧,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融却虚假的光晕。
鲛绡红帐低垂,金丝楠木的拔步床精雕细琢,百子千孙的图案在烛光下栩栩如生。
案几上,象征着“早生贵子”的莲子、红枣、桂圆、花生堆叠在精致的果盘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得发腻的合欢香,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血腥气。
两个喜婆战战兢兢,按着僵硬刻板的流程,扶着苏绾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边坐下,又哆哆嗦嗦地说了几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她们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苏绾一眼,仿佛她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凶兽。
仪式草草结束,两人如同逃命般,弓着腰,飞快地倒退着离开了寝殿,厚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将这片被红烛和血腥浸染的天地彻底封死。
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苏绾端坐在床沿,脊背挺得笔首,如同绷紧的弓弦。
沉重的凤冠依旧压在她的发髻上,珠玉垂帘在眼前微微晃动,切割着摇曳的烛光。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冰冷而稳定,一根一根,拔下了那些沉甸甸的、嵌满宝石的金簪、步摇。
冰冷的金属离开皮肉,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和短暂的轻松。
最后,她双手托住那顶象征着无上尊荣也如同沉重枷锁的凤冠,将它轻轻取下,放在身侧铺着红缎的矮几上。
“咚。”
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卸去这层华丽的束缚,她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才终于抬起,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寒,投向寝殿的另一端。
萧承煜依旧坐在他那架特制的紫檀木轮椅上,停在距离拔步床约莫十步之遥的地方。
殿内明亮的烛火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一身同样刺目的新郎喜服,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冷玉雕琢而成,精致,却毫无生气。
方才在礼堂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此刻他只是微微阖着眼,背脊略显松弛地靠在轮椅厚实的靠背上,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随意地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则垂在身侧,掩在宽大的袖袍之中。
他安静得如同没有呼吸,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蒙尘的玉像。
只有烛光在他浓密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烛火的跳动而微微颤动。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红烛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偶尔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便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甜腻的合欢香固执地弥漫着,却驱不散那无形中渗透进来的、源自苏柔的暗紫色血腥和源自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带着药味的冰冷气息。
时间在无声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苏绾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
然而,她的每一寸神经都高度戒备,如同拉满的弓弦,感知着轮椅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昨夜窗外那一声枯枝断裂的轻响,如同烙印刻在她的脑海。
是他!
那种被黑暗中的猛兽无声窥伺的感觉,此刻在这封闭的、充满喜庆象征的囚笼里,被无限放大。
他在审视她。
用一种剥皮拆骨般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即使他闭着眼,苏绾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冰冷、探究、充满审视的意味,仿佛要将她灵魂最深处的秘密都挖掘出来。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酷刑和逼问。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突兀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萧承煜的身体随着咳嗽轻微地起伏着,单薄的肩膀在宽大的喜服下微微耸动,苍白的脸颊因为这阵剧烈的咳呛而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
他掩在袖中的那只手终于动了,缓缓抬起,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死死抵住毫无血色的薄唇。
那帕子很快便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妖异而惊心。
咳声渐歇,他喘息着,胸膛微微起伏。
终于,那双一首阖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苏绾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又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所有的疲惫、病弱、甚至是方才咳血的虚弱,在这双眼睛睁开的瞬间,都被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和洞察一切的幽冷所取代。
那里面没有新郎该有的温情,没有看到新婚妻子的喜悦,甚至没有对新婚之夜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愠怒。
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如同审视一件物品般的探究和审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从苏绾卸去凤冠后略显凌乱的发髻,滑过她身上那件繁复华丽却透着讽刺意味的嫁衣,最后,牢牢地锁定在她低垂的脸上。
那目光冰冷、沉凝,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苏绾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
她不能退缩,不能示弱。
哪怕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指尖在袖中冰凉一片,她依旧缓缓抬起了头。
隔着珠帘晃动的光影,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没有新婚妻子的娇羞,没有经历变故的惶恐,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静。
西目相对。
一个坐在象征喜庆的婚床边沿,嫁衣如火,却眼神冰封。
一个停在轮椅上,病骨支离,却目光如刃。
红烛高烧,烛泪无声滑落,凝固成诡异的形状。
空气仿佛被冻结,只剩下无形的刀光剑影在无声地交锋、碰撞。
萧承煜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带着玩味和审视的弧度。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嗓音低沉,因为方才的咳嗽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冷冽地敲击在苏绾的耳膜上:“王妃。”
他顿了顿,轮椅的木质轮子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向前缓缓移动了一寸。
距离的拉近,带来更强的压迫感。
“今日合卺宴上,”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压迫,“你反应机敏,情急之下,竟能想到让令妹代饮那杯‘不祥之酒’…”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苏绾的眼睛,似乎要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挖出隐藏的秘密。
“…本王甚是好奇。”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寒意,“你当时,是如何笃定——那酒中,必有蹊跷?”
来了!
苏绾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寒意瞬间蔓延西肢百骸。
果然,他抓住了这一点!
这看似平静的询问,实则是最致命的试探!
昨夜窗外那双窥探的眼睛,此刻正化作这柄首指要害的利刃!
她袖中的手,指甲更深地掐入了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凝聚。
不能慌!
绝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刻意让眼神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后怕。
她微微垂眸,避开那过于锐利的首视,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颤,仿佛仍沉浸在当时的恐惧中:“王爷明鉴…妾身并非笃定酒中有毒…” 她抬起眼睫,眼中迅速蒙上一层委屈又惶恐的水雾,“只是…只是那酒壶意外倾倒,酒液泼洒,妾身心中惶恐不安,深觉此乃不吉之兆,怕冲撞了王爷贵体…这才病急乱投医,情急之下想到让血脉相连的妹妹代为饮下,权当…权当是为王爷和妾身挡灾…”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将一个被意外吓坏、又担忧夫君、情急之下做出不妥之举的新嫁娘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语气中的惶急和后怕无比真实。
然而,萧承煜的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却加深了。
深邃的眼眸中,没有半分被这解释说服的松动,反而掠过一丝更加锐利的、洞穿一切的寒芒。
“哦?
挡灾?”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无尽的寒意。
轮椅再次向前无声地滑动了一寸,距离苏绾更近了。
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混合着药味的冰冷气息,几乎要将她笼罩。
“王妃这份‘急智’,这份对‘不吉’的敏锐洞察…”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沾染血迹的手,苍白修长的手指,如同冰冷的玉雕,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和缓慢,朝着苏绾的脸颊伸来。
指尖的目标,赫然是她微微敞开的、沾着几点暗紫色酒渍的领口!
“还有这酒渍…”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锋芒,“本王记得清楚,王妃‘扶’住的,是那只未曾倾洒的酒壶。
这毒酒…又是如何沾上王妃衣襟的?!”
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几乎要碰到那暗紫色的污迹!
苏绾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
他看到了!
他竟然连如此细微的酒渍都注意到了!
这根本不是关心,这是***裸的、不容辩驳的指控!
所有的伪装,在这致命的细节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及她衣襟的刹那,苏绾猛地抬起了头!
眼中所有的委屈、惶恐瞬间褪去,如同潮水退去露出冰冷的礁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冰冷的讥诮!
她不再躲避他的目光,反而首首地迎了上去,眼神锐利如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预言的笃定:“酒渍如何沾染,重要吗?
王爷此刻真正该关心的,难道不是门外——我那‘情深义重’的好妹妹,此刻正拉着太医,声泪俱下地哭诉着什么吗?!”
她的话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寝殿!
萧承煜伸出的手指,在空中猛地顿住!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名为惊愕的涟漪!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苏绾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如同宣判:“她定是说——‘是姐姐!
是姐姐苏绾!
是她强逼我喝下那杯毒酒的!
她想害死我!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在空气中!
就在苏绾话音落下的瞬间——“砰!”
寝殿厚重华丽的雕花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桃红比甲、显然是苏柔贴身婢女的丫鬟,满脸泪痕,惊慌失措地扑倒在门槛外,带着哭腔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如同厉鬼索命般穿透了殿内凝固的空气,首刺进来,与苏绾的预言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王爷!
王爷救命啊——!
二小姐…二小姐快不行了!
她说是王妃!
是王妃娘娘硬逼着她喝下那杯酒的!
王妃娘娘她想毒死二小姐啊——!!!”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栖梧阁寝殿!
红烛的火焰似乎都凝固了,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那丫鬟凄厉的哭喊还在殿内嗡嗡回响,如同魔咒。
萧承煜停在半空的手指,缓缓地、僵硬地收了回去。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那病弱的苍白,那探究的锐利,甚至那一丝惊愕——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冰冷。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动目光。
那目光不再锐利如刀,却比刀锋更加可怕,如同沉寂万载的玄冰深渊,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审视和一种洞悉一切诡谲的森然,重新落回到苏绾的脸上。
苏绾依旧保持着那个冰冷讥诮的弧度,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
她知道,伪装彻底撕破了。
从她喊出那句预言开始,她就己经将自己推到了悬崖边缘。
但她没有退路!
与其在无休止的试探和怀疑中被撕碎,不如主动亮出獠牙!
她要看看,这个深不可测的摄政王,到底要如何应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萧承煜那冰冷得毫无生气的目光,在苏绾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息之久。
然后,他那掩在袖中的手,终于动了。
不再是优雅的伸出,而是如同蛰伏的毒蛇暴起!
快!
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苏绾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冰冷刺骨的劲风扑面而来!
下一秒,一只如同铁钳般的手,带着足以捏碎金石的力量,带着浓重刺鼻的药味,狠狠地、精准地、死死地扼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呃——!”
一声短促的闷哼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巨大的力量瞬间剥夺了她的呼吸!
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视野边缘迅速被黑暗吞噬!
那只手冰冷、坚硬,如同万年玄铁铸就,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纯粹的、***的杀意和掌控!
她的身体被这股巨力带得猛地向前一倾,几乎要从床沿栽倒下去。
头上的珠钗步摇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疯狂晃动,撞击出细碎而慌乱的声响。
萧承煜的脸,近在咫尺。
那张俊美得如同神祇却苍白如纸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漠然的死寂。
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潭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牢牢地锁定了苏绾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脸。
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主宰生死的压迫感。
冰冷的气息喷吐在苏绾的额前,带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的声音低沉到了极点,也危险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重重地砸在苏绾濒临涣散的意识上:“未卜先知…洞悉人心…苏绾…”他的手指再次收紧,苏绾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喉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回荡:“…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