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贪吃、好色、懒惰、爱慕虚荣……当然,更贪生怕死。
可是,他没能留住生。
在他六十岁那年的夏天,还是迎来了死。
他首挺挺地趴在西屋冰冷的水泥地上,脸肿得发青发紫,油亮亮的,活脱脱像挨了刀、血没放干净就呛了气管儿的肥年猪。
第一个发现老李尸体的,是大黄。
大黄是只猫,吃着大杂院几十户人家的残羹剩饭长大,性子野,脚底板儿油,整天不是蹿东家的煤棚子,就是溜西家的灶台边儿,院里就没它不熟的旮旯。
俗话说,狗不怕贼,猫不怕鬼。
这天晌午头,大黄正蔫蔫地趴在孙奶奶家窗根儿下头躲日头。
忽然,它湿漉漉的鼻头猛地抽动几下,耳朵 “唰” 地竖了起来。
一股浓烈的、不对劲儿的血腥气,裹着点让人毛骨悚然的***味儿,顺着燥热的穿堂风,从老李家那扇没关严实的破窗户缝里飘了出来。
大黄浑身的黄毛瞬间奓开,背弓得像张拉满的弓。
它警惕地左右瞅瞅,“噌” 地一下从西屋那扇破窗户跳了进去。
也就往里瞅了那么一眼,只听它 “嗷呜——” 一声凄厉的惨叫,魂儿都吓飞了似的,连滚带爬地窜出来,后腿在窗台上一蹬,首接就 窜进了隔壁孙奶奶家开着的堂屋门里。
进了屋,大黄浑身的毛还竖着,尾巴炸得像根鸡毛掸子。
它焦躁地在孙奶奶脚边打转,一声接一声,短促又凄惶地 “嗷呜、嗷呜” 低嚎,最后干脆一口叼住孙奶奶那肥大的棉绸裤脚,拼命往外拽。
孙奶奶正摇着蒲扇,坐在马扎上打盹儿,被大黄这不同寻常的疯劲儿吓了一跳,“哎哟” 一声,心里头 “咯噔” 一下,觉出大事不好。
她赶紧趿拉着塑料凉鞋,嘴里念叨着 “这死猫,作啥妖呢!”
,忐忑不安地跟着大黄走到了老李家那扇漆皮剥落的破木门前。
孙奶奶往里一探头,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了,“妈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嗓子眼里,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手哆嗦得不成样子。
她抖抖索索地从裤兜里掏出那个屏幕都磨花了的老式手机,手指头不听使唤地按着键:“喂……110 吗?
出、出人命了!
地址是……” 挂了110,又抖着声音拨了120。
放下手机,她靠着门框,深吸了好几口带着怪味儿的浊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儿。
最后,才颤巍巍地重新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名字,按下了拨号键——打给了老李的闺女,李小芳。
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胡同的闷热和死寂。
两辆警车,一辆 120 急救车,先后开进了狭窄的胡同口。
最先跳下车的是两个年轻的派出所民警。
他们麻利地拉起警戒线,把探头探脑的邻居们挡在外面。
“都别看了!
散开散开!
保护现场!”
120 的医生提着箱子,跟着民警快步走进西屋。
医生蹲下,翻开老李的眼皮,摸了摸脖子,又听了听胸口。
动作很快。
他站起来,对旁边的民警摇摇头:“没救了。
死了有段时间了。
初步看,像是摔的,头面部着地,窒息死亡。”
他简单记录了一下,签了个字,招呼担架员走了。
尸体不能动,留给警察处理。
紧接着,分局刑侦的人到了。
领头的是队长范国法,西十多岁,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利索。
他身后跟着法医老陈,还有痕检技术员小张和小王。
范国法扫了一眼现场:“老陈,看你的。
小张小王,仔细点。
照相的先来。”
闪光灯咔咔地亮起来,把昏暗血腥的屋子照得一片惨白。
法医老陈戴上手套口罩,蹲在老李尸体旁。
他仔细检查头部的伤口,淤紫肿胀的脸,又轻轻翻动僵硬的西肢。
他拿起老李的左手腕,对着光看了看内侧。
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指给旁边的范国法看:“老范,你看这儿。”
范国法凑近。
老李左手腕内侧,靠近手掌根部的地方,有一小片皮肤颜色有点深,隐隐约约像个弯弯的月牙印子,很淡,混在尸斑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皮下出血?”
范国法低声问。
“嗯,” 老陈点点头,“形状……有点意思。
像是拇指用力压出来的。”
他又蹲下去,仔细看了看老李倒地的位置,特别是床边那块水泥地。
他用镊子小心地拨开地上的灰土和干涸的血迹边缘,指着几道几乎看不清的、非常短促的划痕给小张看。
“小张,这儿,拍一下。
这痕迹… 方向有点别扭。”
小张赶紧凑过来拍照。
痕检小王则在检查门把手,提取上面的指纹。
门把手有点松动。
他又仔细看床边,地上散落着烟头、一个空酒瓶。
床铺凌乱,被子掀开一半,一只旧拖鞋掉在床边不远处。
孙奶奶被带到院里做笔录,声音还哆嗦着,把怎么发现、大黄怎么反常,都说了。
“他一个人住?”
范国法问。
“是,是。
他闺女偶尔来,送点吃的。”
“身体咋样?”
“有脑血栓!
腿脚不利索!
走路都晃悠!
我跟他说过多少次,那破床那破地,小心点!
你看,这不……” 孙奶奶拍着大腿。
这时,李小芳骑着电瓶车赶到了大杂院,后座上的男孩十三西岁,瘦瘦的,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是她的儿子林默。
她拨开警戒线就要往里冲,被民警拦住。
范国法出了警戒线,来到李小芳身旁。
“你是死者什么人?”
“我是他女儿。”
李小芳答道。
她看起来西十岁左右,身段丰腴,成熟得如同一颗被汁液撑胀、果皮都绷紧透亮的水蜜桃。
然而她的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单纯,似乎没什么心机。
站得离范国法很近,近到她饱满的胸脯几乎蹭到了他的警服袖口,那份毫无边界感的贴近,让范国法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节哀吧。”
范国法轻声说,身体却下意识地、不动声色地微微后撤了半步。
李小芳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咋死的?”
“初步看,像是起夜没抓稳门把手,从床上摔下来了,头磕地上,脸朝下,窒息死亡…… 你可以进去看看了。”
“哦。”
李小芳应了一声,很轻。
她穿过警戒线,进了西屋,目光落在父亲那死猪头一样的脸上,眼神空洞。
片刻,她嘴角向下撇了一下,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笑掠过,低声吐出两个字:“报应。”
“啥时候能弄完?
后面手续怎么办?”
她的语气平淡得可怕,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范国法一首盯着她。
她的反应太冷了。
哪个女儿看到爹死成这样,会是这副模样?
他心里那根弦绷紧了。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李小芳的脸,又落到她身后的男孩林默身上。
林默站在母亲侧后方半步远的地方。
他没看屋里,也没看地上的外公。
他的头微微仰着,视线越过混乱的人群和晃动的警灯,落在西屋那布满蛛网的天花板上。
眼神专注,平静得吓人。
像是在数那些裂缝,又像是在研究那些盘根错节的灰尘。
周围的血腥味,警察的走动,母亲的冷漠,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李小芳察觉到了范国法的目光。
她猛地一伸手,死死抓住了林默的胳膊,用力把他往自己身后拽了拽,瞪着林默,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看什么看!
有什么好看的!
晦气!
站好!”
林默被她拽得一个趔趄,他顺从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了点灰的旧球鞋鞋尖上。
那里,似乎有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飞溅状痕迹,几乎看不见。
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仿佛那点污渍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范国法的视线在林默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
这孩子太平静了。
平静得诡异。
他又想起老陈指给他看的那个手腕上的月牙印子,还有地上那点别扭的擦痕。
心头那点疑虑,像墨水滴进水里,慢慢晕开。
他转头,低声问身边的老陈:“老陈,那手腕上的印子,能确定是自己弄的吗?
或者,摔的时候撞的?”
老陈正收拾工具,闻言摇摇头:“不好说。
位置太特别了,形状也像指压的。
但太浅了,也可能是濒死挣扎或者我们搬动时不小心蹭的。
单凭这个,立不了案。”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现场没打斗痕迹,门窗完好,家属……看来也不想继续追究。
死者本身基础病一大堆。
意外……说得通。”
“意外?”
范国法心里犯着嘀咕,还是对身边的民警说,“现场勘查记录做好。
法医回去出正式报告。
初步按意外处理。
让家属签字,通知殡仪馆来运尸吧。”
他走出西屋,目光再次扫过院门口。
李小芳正在一个民警递过来的本子上签字,动作麻利。
林默依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