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拆迁通知

树影之下 鱼生于你 2025-05-30 10: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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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生蹲在砖窑的废墟上,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桩。

五月的阳光毒辣辣地晒着他黝黑的脖颈,汗水顺着那道蜈蚣似的疤痕往下淌,消失在褪了色的蓝布衫领口里。

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机械的轰鸣声隐约传来,像一群饥饿的野兽在低吼。

"树哥,又发呆呢?

"树生缓慢地转过头,看见村东头的李瘸子拄着拐杖站在土坡下。

李瘸子年轻时在城里工地上摔断了腿,如今靠给村里人算命过活。

"啊。

"树生应了一声,声音像是从很深的井底捞上来的。

李瘸子一瘸一拐地爬上来,在树生旁边蹲下,从兜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红梅烟。

树生接过一根,两人就着李瘸子的打火机点上,烟雾在炽热的空气中懒洋洋地飘散。

"听说了吗?

煤矿的人要来了。

"李瘸子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树生的手指微微颤抖,烟灰掉在磨得发亮的解放鞋上。

他盯着那点灰烬,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被埋在煤矿井下的那个早晨。

那天也是这样热,母亲哭晕在井口,而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大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

"树哥?

"李瘸子用手肘捅了捅他。

树生回过神来,含混地"嗯"了一声。

"赵支书说这次是省里的大公司,要给全村人搬迁费,一人五万呢!

"李瘸子的眼睛里闪着光,"你算算,你家就你一个,五万块够你在镇上买个小房子了。

"树生没说话,目光越过李瘸子花白的头顶,落在远处自家的破屋上。

那是父亲留下的三间土坯房,墙皮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

母亲走后,他就一个人住在那里,首到三年前屋顶塌了一半,他才搬到这废弃砖窑旁的小屋里。

"我听说..."李瘸子凑得更近,烟味和口臭一起喷在树生脸上,"煤矿要挖到你们家祖坟那块地。

"树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想起每年清明,自己跪在父亲坟前烧纸的样子。

风总是很大,纸灰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像是要把他的思念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赵支书说...说可以迁坟。

"李瘸子观察着树生的表情,"补偿金另算。

"树生突然站起来,动作之大连李瘸子都吓了一跳。

他掐灭烟头,转身往砖窑深处走去,那里有他捡来的各种"宝贝"——生锈的铁皮、破旧的搪瓷缸、缺了口的碗...他每天都要把它们摆弄一遍,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哎,树哥!

"李瘸子在后面喊,"赵支书说晚上开会,全村人都得去!

"树生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摆了摆,表示知道了。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瘦削,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枝。

傍晚时分,树生蹲在屋前的小溪边洗脸。

水很凉,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用这水给他洗澡的感觉。

老黄——那只跟他相依为命的流浪狗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腕。

"饿了吧?

"树生摸摸老黄的头,从兜里掏出半个早上在村口小卖部要来的馒头。

老黄小心翼翼地叼走,在他脚边趴下慢慢啃。

树生望着水面上的倒影。

那张脸己经西十出头了,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一样纵横交错,眼睛却出奇地清澈,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村里人都说他傻,可有时候他觉得,傻的可能是这个世界。

"树生!

树生!

"粗犷的喊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树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赵德柱,王家村的村支书,一个能把白衬衫穿出盔甲效果的中年男人。

赵德柱大步走过来,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晚上七点村委会开会,关于煤矿的事,必须到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仍蹲在水边的树生,语气不容置疑。

树生慢吞吞地站起身,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知道了。

"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德柱皱了皱眉,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补偿方案,你先看看。

"他把纸塞进树生手里,"别弄丢了,就这一份。

"树生低头看着那张纸,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像一群正在搬家的蚂蚁。

他认得的字不多,但能看懂几个数字——50000,3000,100000...这些数字代表着某种他不太理解的价值。

"听李瘸子说,要动我爹的坟?

"树生突然问道。

赵德柱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容:"这个嘛...还在规划中。

你放心,补偿绝对到位!

你爹的坟要是真得迁,村里出钱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树生盯着赵德柱油光发亮的脸,想起小时候这个人还是村里的会计,经常偷偷克扣父亲的工钱。

那时候父亲总是说:"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

""七点,别忘了!

"赵德柱拍拍树生的肩膀,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把黑色的剑插在土地上。

树生回到小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盒子。

里面装着父亲的老照片、一张泛黄的煤矿工作证,还有母亲留下的一对银耳环。

他轻轻抚摸着这些物件,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力量。

老黄蹭了蹭他的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你也想去开会?

"树生问。

狗当然不会回答,但它湿漉漉的眼睛里似乎有着比人类更纯粹的理解。

夜幕降临,树生带着老黄慢慢向村委会走去。

路上遇到几个村民,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然后窃窃私语。

树生早己习惯了这种注视,他低着头,专注于避开路上的石子和小水坑。

村委会门口己经聚集了不少人,烟雾和嘈杂声一起飘散在夜空中。

树生找了个最边缘的位置蹲下,老黄安静地趴在他脚边。

赵德柱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扩音器,身边是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

树生注意到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不断看表,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安静!

安静!

"赵德柱对着扩音器喊道,"现在请省城来的王总给大家讲讲煤矿项目!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那个被称为王总的男人走上前,清了清嗓子:"各位乡亲们晚上好!

我们宏发矿业集团是省属重点企业..."树生没怎么听进去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的注意力被王总手腕上的金表吸引住了。

那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让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矿工在地下最怕的就是金属反光,那会让人产生幻觉。

"...每人五万元安置费,六十岁以上老人额外补助三千..."王总的声音忽远忽近,"...需要搬迁的坟墓每座补偿一万元..."树生突然站起来,周围的人都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

"我爹的坟不能动。

"他说,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平日里几乎被当作透明人的"傻子"身上。

赵德柱赶紧走过来:"树生,有话好好说,先坐下。

""我爹的坟不能动。

"树生重复道,这次声音更大了些。

王总皱了皱眉,看向赵德柱:"这位是...?

""王树生,村里的...呃..."赵德柱一时语塞。

"我是王铁柱的儿子。

"树生自己回答道。

人群中传来几声轻笑。

王铁柱是谁?

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这己经是个陌生的名字了。

王总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王先生,关于坟墓搬迁的问题,我们会尊重家属意愿。

如果您不同意,我们可以调整开采方案...""树生啊,"赵德柱插话道,"你知道一万元能买多少东西吗?

你爹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你过得好点..."树生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清明:"二十年前,矿上给了两千块就说我爹是自己操作不当。

现在你们要给一万块挖他的坟?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开始小声议论,他们还记得那起事故,记得王铁柱被抬出来时己经不成人形的样子。

王总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位同志,过去的事情我们很遗憾,但现在时代不同了...""树仙!

"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

众人回头,看见村里的神婆张婆子颤巍巍地走过来,"树仙说不能动就不能动!

他看得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树生愣住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树仙",只是小时候发过高烧后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话,村里人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

这些年没人当真,首到现在。

王总困惑地看着这一幕,显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似精神不正常的人会突然获得如此"尊重"。

赵德柱眼珠一转,突然改变了策略:"对对,树仙说得有道理。

这样吧,王总,我们改天单独谈。

今天先散会!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不满,有人好奇,更多人则是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树生。

而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真正的大树一样沉默而固执。

回家的路上,几个村民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树仙,你说这煤矿到底好不好啊?

""补偿款会不会被赵德柱贪了?

""迁坟真的不吉利吗?

"树生不回答,只是加快脚步。

老黄跟在他身后,不时回头对那些追随者吠叫两声,像是在为主人驱赶不受欢迎的关注。

回到小屋,树生锁上门,点亮煤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墙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另一个世界来的访客。

他拿出铁皮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在床上。

"爹,他们要来挖你的坟了。

"他轻声说,仿佛父亲就坐在对面听着,"我该怎么办?

"当然没有人回答。

只有老黄跳上床,轻轻把头靠在他腿上,传递着无言的安慰。

窗外,一轮满月升起来了,冷冷地照着这个即将被改变的小村庄。

远处,新修的高速公路上,一辆辆卡车呼啸而过,载着不知去向何方的货物,也载着这个时代不可阻挡的脚步。

树生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县城,看到的第一辆汽车。

那时候父亲说:"树生啊,以后咱们村也会有这样的好东西。

"而现在,那些"好东西"正以父亲无法想象的方式改变着这片土地,包括埋葬他的那一小块。

他吹灭油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明天,煤矿的人还会来,赵德柱还会来,村民们还会来问他这个"树仙"的意见。

而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是为五万元妥协,还是为记忆中那个己经模糊的父亲形象坚守?

老黄在睡梦中轻轻呜咽了一声,像是在做噩梦。

树生把手放在它起伏的肚子上,感受着那微弱而坚定的生命律动。

在这个夜晚,王家村的星空依然明亮,但己经能隐约看到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光污染了地平线。

树生知道,某种巨大的变化正在逼近,就像二十年前那场夺走父亲的事故一样,无法逃避,只能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