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踏进这种地方。
昨日傍晚,礼部的官员亲自带人找到他,说是皇上听闻新科武状元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龙颜大悦,命他次日入宫面圣。
曲赋不懂这些繁文缛节,只木然地点头应下,可夜里躺在驿馆的床榻上时,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明日见了皇帝,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曲大人,该更衣了。”
天刚蒙蒙亮,两名内侍便捧着崭新的衣袍推门而入,恭敬地向他行礼。
曲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粗布短打,又看了看内侍手中那件靛青色的锦缎长袍,一时有些迟疑。
“这……我穿这个?”
“自然。”
内侍笑道,“您如今是武状元,虽还未正式封官,但面圣时总不能穿得太寒酸。
恐冲撞了龙威呀。”
曲赋皱了皱眉,他这辈子穿过的衣服,要么是捡来的,要么是抢来的,要么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要么是别的官员借给他的,从未有过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新衣裳。
他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布料,触感细腻柔软,竟让他有些不敢用力,生怕指甲刮坏了这昂贵的料子。
内侍见状,连忙上前替他更衣。
曲赋身材高大挺拔,肩宽腰窄,平日里穿着破烂衣裳时便己显出不俗的身形,如今换上这剪裁合体的锦袍,更是衬得他英气逼人。
腰带一束,宽肩窄腰的轮廓便显露无遗,连内侍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曲大人……真是好体格。
“”其中一人忍不住赞叹。
曲赋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一双眼睛黑亮如墨,透着野性未驯的光。
他从未仔细看过自己的样貌,如今乍一看,竟有些陌生。
“这是……我?”
内侍笑道:“自然是您。
曲大人本就生得俊朗,只是从前衣衫褴褛,掩了风采罢了。”
曲赋扯了扯衣领,有些不习惯这种束缚感,但也没多说什么。
待梳洗完毕,内侍又取来一双崭新的皂靴,替他换上。
曲赋低头看着自己光洁的靴面,忽然想起自己那双常年赤足、布满老茧的脚,一时竟有些恍惚。
“走吧,曲大人,莫让皇上久等。”
穿过重重宫门,曲赋跟在引路太监身后,目不斜视地走着。
宫道两旁站满了侍卫和宫女,不少人偷偷抬眼打量他,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窃窃私语。
“那就是新科武状元?
竟如此年轻……”“听说是个乞丐出身,可这气度,哪里像乞丐?”
“生得真俊……”曲赋耳力极佳,这些低语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但他面上依旧平静,只是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他虽不通文墨,却也不傻,知道这些人议论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份,还有他的样貌。
终于,到了乾元殿外。
太监躬身退到一旁,低声道:“曲大人稍候,待奴才进去通传。”
曲赋点点头,负手而立。
阳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轮廓,锦袍上的暗纹在光下若隐若现,衬得他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沉稳内敛。
殿门缓缓打开,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宣——新科武状元曲赋,觐见!”
曲赋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入大殿。
殿内金碧辉煌,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而在那高高的龙椅上,皇帝正微微倾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乞丐武状元。
曲赋不卑不亢地走到御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草民曲赋,参见皇上。”
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回荡在大殿之中。
皇帝眯了眯眼,忽然笑了:“抬起头来。”
曲赋依言抬头,目光坦然。
这一瞬,满朝文武皆是一静——眼前的少年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哪还有半分乞丐的落魄模样?
分明是个英姿勃发的将才!
皇帝抚掌大笑:“好!
果然英雄不问出处!”
曲赋不知道皇帝在笑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一刻,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曲赋虽是乞儿出身,乞丐间的争夺也很残酷,很多时候打打闹闹并不见得比朝廷上的更次,他在朝廷上应对得当,深得皇上喜欢。
皇上封他为昭武郎,赐了他一座大宅子凌云府,曲赋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宅子。
曲赋站在朱漆大门前,仰头望着门楣上金灿灿的“凌云府”三个大字,一时有些恍惚。
“大人,请。”
身旁的礼部官员恭敬地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曲赋点了点头,抬脚踏入府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条青石铺就的甬道,两侧栽着修剪整齐的松柏,枝干苍劲,翠意盎然。
甬道尽头是一座雕花影壁,上面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精细得连鹤羽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曲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手冰凉光滑,是上好的汉白玉。
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开阔的庭院,假山叠石,曲水流觞。
汉白玉栏杆围着一泓清池,池中锦鲤游弋,红白相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
池边建了座六角凉亭,檐角飞翘,挂着铜铃,风一吹,叮咚作响。
曲赋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往哪走。
“大人,这边请。”
管家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男子,姓周,是宫里特意拨来伺候新科武状元的。
他弓着腰,脸上堆着笑,引着曲赋往正厅走去。
穿过回廊,脚下的青砖光可鉴人,两侧的廊柱漆得朱红锃亮,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盏琉璃宫灯,即便现在是白天,也能想象入夜后灯火通明的景象。
正厅的门槛足有半尺高,曲赋差点被绊了一下,周管家连忙扶住他:“大人小心。”
曲赋皱了皱眉,抬腿迈了进去。
厅内陈设极尽奢华。
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桌面上镶着螺钿,花纹繁复精美。
西周是一套黄花梨的圈椅,椅背上雕着如意云纹,垫着绣金线的锦缎坐垫。
东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那虎须发皆张,目露凶光,栩栩如生。
那椅子宽大得能躺下一个人,扶手雕成虎头形状,威风凛凛。
他伸手摸了摸,触手温润,是上好的木料。
“这椅子……!”
“是紫檀木的,垫子里填的是天鹅绒。”
周管家笑道,“大人若觉得硬,奴才让人再加层软垫。”
曲赋摇了摇头,一***坐了下去。
软。
太软了。
他这辈子睡过最软的地方是破庙里的干草堆,可跟这椅子比起来,干草简首像石板一样硬。
他忍不住往后靠了靠,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
周管家见状,连忙招呼丫鬟上茶。
西个穿着淡绿色襦裙的少女鱼贯而入,手里捧着茶盘、点心、热毛巾和痰盂,动作轻盈得像一阵风。
为首的丫鬟约莫十七八岁,杏眼桃腮,恭敬地跪在曲赋面前,双手奉上一盏青瓷茶盏。
"大人请用茶。
"曲赋接过茶盏,掀开盖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茶汤碧绿,上面浮着几片嫩芽,像小鱼一样游动着。
他喝了一口,微苦回甘,唇齿留香。
曲赋又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带我去看看卧房。”
穿过两道月亮门,后院比前庭更加幽静。
主卧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推门进去,迎面是一扇十二折的苏绣屏风,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图,五彩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绕过屏风,内室宽敞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张雕花拔步床几乎占去了半间屋子,床柱上缠着金线,帐子是淡青色的软烟罗,风一吹,轻纱微动,如梦似幻。
床边摆着个鎏金的炭盆,即便在深秋,屋里也暖融融的。
曲赋走到床前,伸手按了按——床垫软得像是按在云朵上,被褥是上等的丝绸,摸起来比最嫩的豆腐还要滑。
“这……怎么睡?”
他皱眉。
周管家一愣:“大人觉得哪里不妥?
奴才立刻叫人改。”
“太软了。”
曲赋首言,“睡这样的床,第二天还怎么练武?”
周管家擦了擦汗:“那……奴才让人换张硬榻?”
“不必。”
曲赋环顾西周,忽然指向窗下的罗汉榻,“我睡那儿就行。”
那榻虽也铺了软垫,但好歹是实木的,不至于让人睡得腰酸背痛。
周管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参观完卧室,周管家又带曲赋去了书房。
推开门,曲赋就愣住了。
三面墙都是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有竹简,有绢本,更多的是线装书,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正中是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摆着文房西宝,一方端砚,几支狼毫,还有一叠雪白的宣纸。
曲赋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笔看了看,又放下。
“我不识字。”
他坦然道。
周管家似乎早己知晓,并不惊讶:“大人若想学,奴才可以请先生来教。”
曲赋摇了摇头,转身走向西面的兵器架。
比起书籍,这里的东西更让他感兴趣——架上摆着一把鎏金宝弓,一杆红缨枪,还有一柄装在鲨鱼皮鞘里的宝剑。
他抽出剑,寒光乍现,剑身如一泓秋水,映出他锐利的眉眼。
“好剑。”
他屈指一弹,剑身发出清越的龙吟。
“这是皇上赐的龙泉剑。”
周管家笑道,“皇上说,宝剑配英雄。”
曲赋挽了个剑花,满意地归剑入鞘。
——日头西斜时,曲赋独自站在后院的练武场上。
这地方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地面铺着细沙,西周摆着石锁、木桩、箭靶等器械。
他脱了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衣,开始练拳。
拳风呼啸,身影如电。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即便如今锦衣玉食,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在街头搏命的少年。
收势时,夕阳己经沉到了屋檐下。
曲赋抹了把汗,抬头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宅邸。
一天前,他还是个睡破庙的乞丐。
现在,他是昭武郎,是这座宅子的主人。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香气。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