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修改的志愿表
母亲王秀兰第三次经过房门口时,围裙带子被门把勾住,装着杨梅的玻璃碗在窗台投下晃动的红影。
"东子,真不填燕大了?
你张老师说……"她的声音被父亲陈建国的咳嗽声截断,铁皮风扇转动的嗡鸣声里混着维修手册翻页的沙沙响。
"市工商局八点上班。
"陈建国沾着机油的手指划过老黄历,在"宜开业"的红色铅字上留下道黑痕。
他抬头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凌晨三点十五分,玻璃罩下的钟摆映出儿子伏案的背影——那截露在短袖外的胳膊还带着少年特有的单薄,握笔的姿势却像攥着手术刀的外科医生。
陈东在"江州职业技术学院"六个字上加重顿笔,钢笔墨水在粗糙的纸面洇开小片蓝晕。
这个前世从未出现在他人生轨迹的学校,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志愿表第二批次栏。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抽屉里那份泛黄的《下岗职工再就业指南》上,封底印着的1997年字样像道正在结痂的伤疤。
"爸,明天先不去工商局。
"陈东突然转身,看见父亲手背上被烫伤的月牙形疤痕——那是三年前抢修炼钢炉时留下的。
陈建国捏着搪瓷缸的手指紧了紧,浮在上面的茶叶梗突然沉底,"复读费你妈都……""我要改志愿。
"陈东抽出压在物理课本下的《计算机报》,1998年6月刊的边角卷得像朵枯萎的花。
中关村电脑配件批发价的表格旁,他用红笔圈出"赛扬300A处理器:¥680"的字样,"江职院计算机应用专业,今年新开设的定向委培班。
"陈建国的维修手册啪地合上,惊飞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
王秀兰端着杨梅僵在门口,鲜红的汁水顺着指缝滴在水泥地上。
"你疯了?
"向来温顺的女人声音发颤,"全县模考前三名去念大专?
"陈东摸出裤兜里五十元纸币,抚平边缘的卷角:"燕大学费每年五千二,江职院免学费还有餐补。
"他目光扫过父母瞬间苍白的脸,"钢厂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吧?
财务科李阿姨上周是不是把劳保手套拿去早市卖了?
"厨房水管突然发出呜咽般的震颤,王秀兰慌乱转身时碰倒了盐罐。
陈建国盯着儿子手边那份《关于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的通知》,文件右上角的日期显示是昨天刚印发的。
"你从哪……"他喉结滚动两下,指甲缝里的铁锈屑簌簌落在桌面上。
"昨晚帮张老师整理档案室。
"陈东面不改色地撒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表——这只上海牌机械表会在两年后被典当,换回母亲急性阑尾炎的手术费。
此刻表盘下的齿轮正在精密咬合,如同他脑海中旋转的商业版图。
晨光初现时,陈东站在教导处褪色的蓝漆木门前。
教导主任老周的保温杯冒着热气,枸杞在开水里沉浮的样子让他想起前世操盘时跳动的K线。
"想清楚,现在改志愿还来得及。
"老周的手指在燕京大学录取预估分数线反复划动,"以你的成绩……""周老师,您女儿在西中寄读吧?
"陈东突然开口,余光瞥见对方无名指上戴反了的婚戒,"从城西到西中要转三趟公交,如果每天包车接送的话……"他在草稿纸上写下"李建军"三个字,"运输科李叔的东风卡车下午三点后闲置。
"老周扶眼镜的手停在半空,镜片上蒙着的水雾缓缓消散。
陈东将叠成方块的纸条推过去,上面是用标准仿宋体写的调度方案:每周二十元包车费,正好抵过李建军偷偷跑黑车被罚款的金额。
窗外的梧桐树上,蝉鸣突然歇了一瞬。
志愿表被收进档案袋时,陈东摸到了裤兜里的硬纸片。
那是昨晚从父亲工具箱底层翻出的红双喜烟盒,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六位数字——中国商品交易所的原始席位代码,此刻还无人知晓这些数字将在两年后变得比黄金更珍贵。
正午的太阳把柏油路晒出胶皮味,陈东蹲在百货大楼阴影里数硬币。
玻璃橱窗倒映出十七岁少年单薄的身影,旁边巨幅海报上的谢霆锋正在推销百事可乐。
他突然起身走向公用电话亭,投币孔吞下三枚带着汗渍的硬币。
"喂?
邮电局报刊发行部吗?
"陈东的食指绕着电话线打转,"我想订阅全年《计算机世界》和《电子报》……对,城东钢厂家属区7栋203。
"他停顿两秒,"麻烦每期到货后都往江州职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办公室转寄一份。
"挂断时多余的硬币叮当落出,陈东用找零的钱买了根绿豆冰棍。
小卖部电视机正在重播《还珠格格》,紫薇失明的片段让他想起前世妻子在病房看这部剧时流的泪。
冰棍滴落的糖水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滩,被路过的自行车碾成翅膀形状。
傍晚的钢厂食堂飘出熬猪油的焦香,陈东在公告栏前驻足。
泛黄的通知单上,"下岗职工再就业培训报名处"的字样被阳光晒褪了色,他的目光停在"无线电维修班"和"缝纫裁剪班"中间的空隙——那里本该贴着三个月后的"厂房租赁招标公告"。
"东子!
"熟悉的沙哑嗓音让陈东后背绷紧。
穿褪色工装裤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左腿微跛的姿势和记忆完全重合。
这是父亲最好的工友赵德柱,前世在讨薪时从炼钢炉平台摔下来,法庭判决书上写着"意外失足"。
赵德柱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听说你要去念那个什么计算机?
"汗酸味混着金属粉尘扑面而来,"听叔的,去复读!
你爸今天在更衣室……"他突然压低声音,"老陈跟主任吵起来了,为了提前预支工资的事。
"陈东摸到裤兜里叠成方块的烟盒,那串数字硌着掌心。
食堂方向突然传来碗碟碎裂的声响,赵德柱脸色骤变:"坏了!
"他拽着陈东往厂区跑时,陈东看见办公楼方向腾起的黑烟——那正是前世父亲被烧伤的事故现场。
穿过堆满钢锭的货场,陈东的帆布鞋底被铁屑扎穿。
二十米外的维修车间门口,父亲正被三个穿西装的人围住,为首者手里的文件袋印着"清产核资领导小组"的鲜红公章。
"老陈你再考虑考虑,"秃顶男人弹了弹烟灰,"买断工龄的钱够你儿子复读三年。
"陈建国攥着扳手的手指关节发白,工作服领口露出被烫红的脖颈:"当初说好的顶岗指标……""时代不同了嘛。
"秃顶男人抬脚碾碎地上的蚂蚁,"钢厂要减员增效,你们这些老家伙……""周主任,"陈东清亮的声音突然***来,"您西服第二颗纽扣快掉了。
"他从工具包摸出顶针和黑线,"我爸常说,机器上的螺丝松一颗,整个流水线都得停摆。
"穿针引线的动作行云流水,这是前世为讨好岳父学的裁缝手艺。
秃顶男人下意识低头,陈东的针尖精准穿过纽扣孔。
当他把线头咬断时,周主任的秘书突然惊呼:"您领子后面!
"众人转头看去,陈建国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后背,不知何时用粉笔画了只振翅欲飞的鹰。
暮色渐浓,陈东在车间工具箱底层摸到冰冷的铁盒。
打开时陈年机油的刺鼻味扑面而来,躺在绒布上的是一枚五星徽章——父亲年轻时获得的技术标兵勋章。
他把烟盒背面的数字抄在勋章背面,突然听见身后铁门吱呀作响。
月光从气窗斜照进来,陈东看见父亲站在成堆的报废零件中间,影子被拉得很长。
"你妈炖了排骨,"陈建国用棉纱擦着手上的油污,"明天……"他顿了顿,"我陪你去工商局。
"夜风掀起墙上的生产安全守则,最后页泛黄的纸角露出半截电话号码。
陈东知道那是十年后某位省委领导的办公电话,此刻机主还只是安全生产监督科的小科员。
他把号码记在烟盒内侧,突然听见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那趟即将载着第一批下岗工人南下的绿皮火车,正在夜色中缓缓驶入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