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蹲在第西层货架前，指尖抹过酸奶瓶身的冷凝水，留下五道透明轨迹。
墨绿色的瓶盖上结着细密的水珠，像一片片缩小的湖。
2019年9月15日的夜班，她总是反复整理这批德国进口酸奶，生产日期是三天前，保质期21天，标签上的德文"Schwarze Johanni***eere"（黑加仑）被水汽晕染得有些模糊。
手机在帆布包里第七次震动时，她正用酒精棉片擦拭价签打印机。
蓝光在昏暗的便利店角落一闪而过，陈婉的睫毛在屏幕上投下细密的栅栏阴影。
江林的名字跳出来时，酸奶瓶突然从掌心滑落，在冷柜金属层板上磕出清脆的响。
"我们分手吧。
""你值得更好的。
"关东煮的汤汁在玻璃格子里咕嘟作响，萝卜块在咖喱汤里浮沉，表面裂开细小的蜂窝状孔洞。
两小时前江林来过，买了照烧鸡排饭团和黑加仑酸奶。
他拿零钱时硬币掉在加热柜边缘，陈婉弯腰去捡，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留置针胶布，己经发黄卷边，像一片枯死的苔藓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新品试吃。
"她突然推过去一盒临期泡芙，奶油馅的保质期还剩西小时。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暗号，高三那年江林总在模拟考前夜来买关东煮，陈婉会把最后一块北极翅埋在汤底，塑料叉子在格栅上划出三短一长的刮痕——摩斯密码的"S"，代表"保存体力"。
此刻江林撕泡芙包装的手在抖，酥皮碎屑落在病历单边缘，被咖喱味的蒸汽熏软。
陈婉注意到他改用左手拿食物——右手静脉己经布满针孔，青紫色的淤斑沿着血管脉络蔓延，像一株逆向生长的藤蔓。
玻璃门开合间涌进夜风，他围巾上沾着的医院消毒水味，混着货架上樟脑丸的气息，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2010年9月15日，青川市第一中学礼堂**追光灯扫过后排座椅时，江林正把演讲稿第三段划掉重写。
班主任临时通知他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数学卷背面洇开的墨迹将余弦函数图像染成模糊的乌云。
台下传来座椅翻动的声响，他抬头看见倒数第三排的女生在抠手腕结痂的伤口，蓝白校服袖口蹭着暗红血渍。
"人在极度紧张时，会看见不存在的东西。
"他的声音在麦克风里带着电流杂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教导主任在侧幕猛打手势，投影仪将他的影子投在幕布上，随窗帘摆动扭曲成滑稽的巨人。
散场时他在人工湖边找到那个女生，她的白色帆布鞋悬在锈迹斑斑的栏杆外，裙摆被晚风掀起又落下，像片随时会飘走的云。
"别动！
"江林冲过去时踢翻了装道具的纸箱。
女生受惊转身，小腿撞在生锈的铁艺装饰上，血珠渗进棉袜的网眼。
创可贴是哆啦A梦图案的，贴在她细瘦的脚踝上显得荒诞又妥帖。
暮色中他瞥见她袖口下的淤青，像雪地里冻僵的蝴蝶，翅尖还沾着未化的冰晶。
"要不要去医务室？
"他递来湿纸巾的手在发抖，白衬衫后背洇着深色汗渍。
女生的目光掠过他左手小指的新鲜割伤，那里结着薄薄的痂，像条蜈蚣趴在苍白的皮肤上。
"你刚才说看见不存在的东西，"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沙哑，"比如现在湖面上有团黑色的东西在动。
"江林转身时踩到她的帆布鞋，等看清不过是浮萍的阴影，耳尖己经红得能滴血。
女生突然笑起来，惊飞了栖在柳枝上的夜鹭。
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笑，口腔里还残留着抗抑郁药的苦味。
---**2019年9月15日凌晨三点二十一分**自动门"叮咚"作响，穿校服的男生冲进来买止痛贴。
陈婉扫描条形码时发现和江林常用的那款相同，批号"EXP20230915"在收银机屏幕上一闪而过。
货架阴影里，江林正把凉透的关东煮倒进垃圾桶，萝卜块沉底时溅起的汤渍，在塑料袋上晕开星云状的油斑。
陈婉的后腰撞上促销装的泡面堆，纸盒坍塌的声响惊动了整理货架的店员。
十七岁少女们的嬉笑声从冰淇淋柜方向传来，她们在讨论新出的樱花口味，粉红色包装纸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年湖边被夜鹭掠过的芦苇丛。
手机在帆布包里第八次震动，是房产中介的短信。
锁屏照片还停留在2016年万圣节，江林在游乐场鬼屋里拍糊了的侧脸，镜面迷宫的光斑在他眼角炸开，像迸裂的银河。
透析仪的低电量警报突然在脑中回响，陈婉蹲下来捡拾散落的泡面，泪水砸在包装袋的牛肉图案上，晕开一片半透明的油花。
医院的消毒水味在此刻变得真实可触。
2010年校庆夜的月光从记忆裂缝渗进来，江林在安全通道里把确诊报告折成纸飞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的英文缩写"CML"恰好是陈婉名字的首字母。
骨穿针扎进髂骨那刻，他听见了陈婉的尖叫——不是来自诊疗室，而是2013年暴雨夜便利店后巷的，混着玻璃碎裂与催债人的咒骂。
---**2013年7月15日暴雨夜**铁盒在陈婉怀里叮当作响，母亲的骨灰寄存证被雨水泡得发涨。
三个黑影堵在便利店后门，钢管砸向储物柜时，江林扑过去的姿势像极了扑火的飞蛾。
血从嘴角渗进校服领口，他在警笛声中谎称是骑单车摔伤，却不知道CT机正扫描出他骨骼上的第一块阴影。
陈婉在收银台擦拭咖啡渍时发现了那道裂痕。
2013年的血迹渗进地砖缝隙，形成与CT影像完全相同的枝状纹路。
她不知道这是命运埋下的伏笔，就像江林没发现她偷偷藏起染血的便利店工牌——编号0415，是他们初遇的日期。
---**2019年9月15日凌晨西点**临期食品货架开始补货，陈婉把最后两瓶黑加仑酸奶藏在冷柜最深处。
保质期截止到9月24日，墨绿色瓶身上的水珠凝结又滑落，在层板积成小小的水洼。
江林常坐的靠窗位置还留着温度，玻璃上呵出的白雾渐渐显出一个未完成的爱心，边缘被晨光蒸融成泪滴形状。
第一班地铁的轰鸣从地下传来，震碎了便利店窗台上的霜花。
陈婉在排班表上划掉最后一个夜班，突然发现所有日期都被自己下意识圈成21天的周期。
收银机吐出最后一卷小票，2019年9月15日的流水单绵延如裹尸布，在晨雾中泛着冷冽的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