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早候在院门口,见她身影便扑过来,指尖冻得通红还攥着个布包:"姐姐看!
我从洗衣房顺了块旧缎子,虽有些褪色,拆了丝线能绣个花样。
"陈嬷嬷端着姜茶从偏房出来,茶盏在她布满老茧的手里晃出涟漪。
她目光扫过沈墨青灰裙角,又落在小翠怀里的布包上,嘴角撇得老长:"当这是绣坊呢?
冷宫里的规矩全让你们败光了。
"夜里风大,竹帘被吹得拍打窗棂。
沈墨捧着姜茶暖手,听着隔壁屋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原是陈嬷嬷借着送铺盖的由头,在偏房跟几个粗使宫女说话:"你们当尚宫局召见是好事?
上回那小蹄子被苏掌事叫去,回来连茶盏都碎了——没见着她袖里藏着断针?
指不定是去行刺呢!
""陈嬷嬷,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小翠攥着沈墨的衣袖要去理论,被沈墨轻轻按住。
她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喉间的姜辣漫到眼底——陈嬷嬷刻薄惯了,可今日格外针对,怕是因着她被尚宫局召见,抢了这冷宫里"规矩人"的风头。
第二日卯时三刻,王公公的拂尘扫过冷宫门楣。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个红漆木匣,匣上压着尚宫局的朱印。
"沈绣娘,苏掌事有令。
"王公公尖着嗓子,目光在沈墨素净的绣娘服上剜了剜,"三日后宫宴,要件能镇场子的礼服。
龙纹凤章、牡丹呈瑞,少一样都是抗旨。
"木匣掀开,里面躺着半匹暗纹云锦。
沈墨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粗粝的经纬——这哪是尚宫局的好料子?
分明是边角料拼的,线脚处还带着前次剪裁的毛边。
"三日后交不上,"王公公的拂尘缠上沈墨腕子,"就拖去慎刑司。
"他松开手时,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木匣上,"啪"地裂了道细纹。
夜里,沈墨在油灯下铺开云锦。
小翠举着蜡烛凑过来,火光映得她眼尾泛红:"姐姐,这料子......怕是连凤头都绣不全。
""无妨。
"沈墨拆开随身的绣囊,取出半卷褪色的绢布——这是前世师傅教她的"借色绣"法子,用茶渣染旧线,能仿出金线的晕染;用石榴皮煮水,能让灰丝线泛出蜜色。
她翻出昨日小翠捡的旧缎子,对着月光比了比:"拆了这缎子的金线,够绣凤羽的主筋。
"陈嬷嬷的刁难来得比预想更快。
第三日午后,沈墨去井边打水,回来时发现绣绷上的凤首被剪了个豁口,金绣针也不翼而飞。
她蹲在地上翻找,在墙角摸到半截断针——针尾还沾着她前日刺的血渍,想来是被人故意丢在这儿。
"谁让你抢风头?
"隔壁屋传来小宫女的嗤笑,"陈嬷嬷说了,你这种不安分的,迟早要把祸事引到冷宫里!
"沈墨捏着断针首起腰,袖中那截旧针硌得手腕生疼。
她想起前世在绣坊,师傅被同行陷害,绣好的百鸟朝凤被泼了墨,是她用炭灰拓印、茶汁罩染,竟比原品更添古意。
她将断针在油灯上烤软,用指甲慢慢掰首,又取了根竹簪,在磨石上细细打磨——竹针虽不如金针顺手,倒能刺出更细腻的绒毛。
被剪坏的凤首处,她添了朵半开的牡丹。
花瓣用茶染线绣出层次感,花蕊撒了些碾碎的米浆,在灯下竟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凤衔牡丹,"她对小翠笑,"比单绣凤头更合宫宴的吉利话。
"第三日酉时,苏绣娘的软轿停在冷宫外。
她踩着金丝绣鞋跨过门槛,鬓边的东珠晃得人睁不开眼。
"让哀家看看,"她指尖挑起礼服,在阳光下展开,"是多了不起的手艺......"话音未落,她的指尖顿在凤首处。
那牡丹花瓣的茶染线,在光下竟分出浅褐、蜜黄、金红三色;凤羽的金线是拆旧缎子所得,却因着粗细不均,反而有了羽毛的蓬松感;最妙的是凤尾,用旧丝线染了青碧色,层层叠叠竟似能随风摆动。
"好个沈绣娘。
"苏绣娘的指甲掐进锦缎,"这牡丹的花蕊......怎用了米浆?
""回掌事,"沈墨垂眸,"《永昌舆服志》有载,先皇后最喜珠蕊映日的绣法。
只是真珠太贵,冷宫里的姐妹们便用米浆晒成粉,倒也有几分真意。
"她抬眼时,目光扫过苏绣娘鬓边的东珠——那是先皇后陪嫁的"东海明月",如今戴在她头上,倒像是根刺。
苏绣娘的手颤了颤,锦缎"哗啦"落在地上。
她盯着沈墨素白的指尖,突然笑出声:"倒会找由头。
"她俯身捡起礼服,袖中飘出一缕沉水香,"三日后宫宴,哀家倒要看看,这礼服能不能镇住那些老古董的眼。
"软轿走后,冷宫里静得能听见梅树抽枝的声响。
小翠蹲在地上收拾绣线,突然吸了吸鼻子:"姐姐,陈嬷嬷刚才在院门口,被张典衣叫去尚衣局了。
"沈墨望着院角的老梅树,枝桠上不知何时结了层薄霜。
她摸了摸袖中那截断针,针尾的血渍己经发黑——苏绣娘今日没占到便宜,可她鬓边的东珠,还有王公公腕上那道裂了的翡翠镯子,都像埋在雪里的刀,等着化了冰棱扎过来。
夜里,沈墨在油灯下补绣礼服的最后几针。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抬头时,正看见阿沅站在竹帘外。
这哑女手里捧着个布包,见她望过来,便轻轻放在门槛上,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布包打开,是几枚金绣针——针尾刻着"尚衣局"的小字,在灯下泛着冷光。
沈墨攥紧金针,听见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天了,可这宫里的夜,才刚刚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