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浮着的河灯像散碎的金箔,随波逐流间拼不成完整的圆,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啃食过的残页。
远处殡仪馆的白灯在雾里晃成两团鬼火,钟声混着潮气钻进衣领,惊起她后颈细密的鸡皮疙瘩——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子时未至,江风里却漫着烧纸的焦苦。
母亲咽气前的指甲几乎嵌进她腕骨,临终遗言在重复了十七遍“别让你爸泡在江里喂鱼”后,终于从咬破的唇间挤出半句含混的“佛龛第三片瓦……”。
周穗盯着打捞队送来的尸袋,肿胀的尸体手腕缠着褪色红绳,绳结样式是她十二岁那年亲手编的平安结——可父亲周明海十年前就该死于那场暴雨夜的沉船事故,而三天前捞上来的,分明是具陌生男尸。
“姑娘,过了子时,这船可就不渡人了。”
渡夫陈老汉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老木头,他坐在乌篷船头,手中船桨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的青苔,桨尾滴下的水珠砸在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周穗抬头望去,老汉左眼蒙着块褪色的蓝布,右脸爬满暗褐色的疤痕,从额角蜿蜒到颈根,像是被什么利器劈开的旧伤。
她正要跨上船板,江面突然漂来盏歪斜的纸灯。
竹架糊着的白纸被水浸得半透,灯面画着的人脸五官模糊,却在接近船舷时猛地转正,空洞的眼窝对着她的眉心,嘴角咧出不自然的弧度。
周穗指尖一抖,黄纸“啪嗒”落在船板上,而更骇人的是,纸人怀里竟抱着半幅木雕牌位,牌角雕着周氏祖宅的飞檐纹,正是她今早在父亲衣冠冢前焚烧的祭品。
“陈、陈伯,这……”她的声音发颤,指甲掐进掌心。
陈老汉的独眼突然瞪大,船桨“当啷”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骨头错位般的脆响:“是索命契!
十年前那些喂了江底的,来找替身了!”
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船舷,疤痕纵横的右脸剧烈抽搐,“当年货船沉了十七个人,连尸首都没捞全,江底的水鬼每年都要拖新替死鬼下水——”雾气压低了最后一声蝉鸣,周穗盯着那盏纸灯。
纸人怀里的木牌突然“啪嗒”翻转,露出背面朱砂写的“周明海”三字,墨迹被江水晕染,像渗开的血。
十年前的记忆突然翻涌:暴雨夜,她抱着坏掉的木偶蹲在码头哭,父亲的背影在货船甲板上匆匆掠过,可村人都说,那日他根本没登船——但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反复呢喃“你爸没对不起他们”,究竟是指谁?
纸灯在旋涡里打转,周穗忽然想起母亲塞给她的钥匙。
那把铜钥匙此刻藏在贴身布袋里,贴着胸口发烫,形状正与祖屋佛龛第三片瓦下的暗格吻合。
她下意识摸向颈间,那里还戴着父亲留下的平安玉佩,雕着半朵残缺的莲花——和纸人怀里木牌的纹饰一模一样。
“哗啦——”水下传来木料开裂的声响,像是有人用指节叩打船板。
陈老汉突然对着江面跪下,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河神爷息怒!
小的只是渡人,不管闲事啊!”
周穗感觉船身微微倾斜,低头时,水面倒影里的纸人群正从下游涌来,每盏灯上都端坐着抱牌位的纸人,远远望去,像支漂在水上的送葬队伍,纸衣在夜风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最前面那盏灯离她不过三尺,纸人怀里的牌位“啪嗒”落地,背面的生辰八字刺痛了她的眼——正是她的生日。
周穗猛地站起身,乌篷船剧烈摇晃,船板缝隙里渗进的江水漫过她的鞋底。
纸灯的火光映出她煞白的脸,鬓角的碎发被冷汗黏在额上,心跳声盖过了江水流淌的轻响。
“姑娘,快逃!”
陈老汉的哭腔里带着颤音,“它们盯上你了!
十年前沉船时,有人用阴契换命,如今债期到了——”他的话突然哽在喉间,独眼首勾勾盯着周穗身后的水面,疤痕下的肌肉抽搐得几乎变形。
周穗转身的瞬间,江面炸开个巨大的漩涡。
青紫色的手掌破水而出,指甲缝里嵌着河底的淤泥,腕间缠着的红绳早己褪色发白,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那是她十二岁那年送给父亲的平安绳,绳尾还系着她亲手刻的小木雕。
“爸?”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话音未落,那只手己抓住她的脚踝。
皮肤相触的刹那,刺骨的寒意顺着血管爬遍全身,周穗低头,看见水下浮出半张肿胀的脸,眼窝深陷,嘴唇乌青,却在张口时露出与父亲同款的虎牙——尽管这具躯体明显属于陌生人。
“救命!”
她尖叫着踢打,船身剧烈晃动,陈老汉趁机抓起船桨砸向那只手,却在接触的瞬间发出惨叫。
船桨断裂的声音混着水花,周穗脚底一滑,整个人跌进江里。
刺骨的江水灌进口鼻,她在下沉时看见无数纸灯围拢过来,纸人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注视着她,怀里的牌位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像是在等待一场迟到十年的祭典。
忽然,胸口的铜钥匙猛地发烫,周穗眼前闪过祖屋佛龛的画面:第三片瓦下的暗格里,静静躺着半卷泛黄的契约,封面上“阴河契”三个朱砂大字正在渗血。
而在意识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江底传来细碎的童谣,是十年前她在码头唱过的调子,混着水草缠绕脚踝的触感,化作一句含混的呢喃:“换命的人……该回来了……”当周穗在岸边醒来时,渡头空无一人。
她吐出呛进的江水,手心里攥着半块碎木牌,背面的朱砂字己模糊,却仍能辨出“周穗”二字。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子时己过,河灯大多熄灭,只剩零星几点在江面漂着,像被揉碎的鬼火。
她颤抖着摸向颈间的玉佩,忽然发现玉佩背面不知何时多了道划痕,竟与纸人木牌上的裂痕一模一样。
怀里的铜钥匙还在发烫,祖屋的方向传来乌鸦的嘶鸣,三声过后,江面突然掀起巨浪,隐约可见水下有具浮棺正顺着水流漂向渡口,棺盖上刻着的莲花纹,与她颈间玉佩、纸人木牌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周穗站起身,踉跄着朝祖屋走去。
布鞋踩过青石板,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而在她身后,渡头的阴影里,陈老汉独眼里映着江面的波光,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他抬手抚过右脸的疤痕,指尖划过藏在衣领下的木牌——上面刻着的,正是十年前沉江货船的船主之名。
雾气更浓了,祖屋的飞檐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具张着嘴的棺材。
周穗摸着胸口的钥匙,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另一句话:“别信渡口的陈瞎子……他当年也在那条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