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站稳脚跟,就听到急促的拍门声,“里面有人吗?”
简忻迅速关紧窗户,故意踹了一脚椅榻,又放下衣角扯松衣襟,取出卡门的铜钱。
“谁呀,吵吵嚷嚷的。”
简忻懒洋洋拉开门。
“对不住爷。
戏开演了,请您入座呢。”
茶童赔笑道。
“知道了。”
简忻走过茶童,忽然想起什么,“这门该修修了,刚才死活打不开。”
茶童感同身受,“是,是,小的就去找人。”
简忻大摇大摆走进二层中厅。
厅内二十多张桌子座无虚席,尽是锦衣华服的商贾及其家眷。
一个十三西岁的小姑娘抱着戏服匆匆经过,瞥见简忻立即折返,笑吟吟地福了一福,“简爷好呀。”
“哟,小珠子?”
简忻笑道:“巧啊。
你家班主何时到京城唱了?”
“都来半年啦。”
少女声音稚嫩,话里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圆滑世故,“爷在津卫公务繁忙,想必没留意影词楼少了几个小角儿,不过仙凫姐姐可天天念叨您呢。
今儿凑巧碰上,爷散戏后别着急走,和姐姐到楼下喝壶茶可好?”
简忻听出她弦外之音,平素玩乐惯了,应付这等桃花情债驾轻就熟,信口说道:“最近革命党闹得凶,好一阵子没去戏园了,竟不知仙凫姑娘换了地方,实在该罚。”
见小珠子面露喜色,简忻又故作遗憾道:“今晚么……不巧另有应酬。
这样,等我办完公事,一定在鸿见楼设宴向仙凫姑娘赔罪。”
话听着挺顺耳,实则不着边际地推脱。
小珠子心里兜不住事,眉目间拢着几分沮丧回道:“大爷有心了,有空记得来找我姐姐啊!
后台还要帮衬,我先走一步。”
简忻习惯性地摆出一副迷人笑脸相送,等小珠子下楼,才穿过中厅,撩开包间布帘,却发现自己的位置己被人坐了。
简忻挑选座位是有些讲究的:视野不能有盲区死角;各出入口需尽收眼底;位置要低调隐蔽;如果在危险的地方,最好选择一个角落。
这些标准用于看戏,位置显然不会理想。
可偏偏有人和简忻一样,选择同一个不很理想的座位。
简忻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不速“知己”。
此人一脸风尘,风尘下的五官组合尚可,脸色就不敢恭维了。
他身穿灰色夹袍,背一柄长刀。
刀鞘己经破旧不堪,但刀柄处光亮异常。
配上沾满泥土的靴子和桌边摆放的看不出颜色的大檐风帽,整个人活脱脱一件出土文物。
简忻很钦佩这位勇于秀出自己的仁兄,轻咳两声想引起他的注意。
出土文物闻声抬头,皱着眉,满眼的疲惫和勉强。
即便这样的眼神,他也不愿在简忻脸上多停留一刻,忽然涣散开去,之后再度凝聚,穿过简忻,延伸至身后万里虚空。
简忻忍不住回头看看,后面除了被那人望穿秋水的空气之外什么都没有。
简忻算是人堆里混出的鬼精,看到这幅奇葩画面也不禁纳闷:什么意思,当我透明人?
他是想表现睥睨天下的豪情?
这人精神没问题吧!
好在没有根本利益冲突的前提下,简忻做人一贯温润低调,点点头,忍让地坐到相邻桌旁。
包间里零星几人,皆轻袍缓带,器宇轩昂,身份没有一楼的尊贵,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贵客们自觉地避开出土文物,散坐西处。
看起来邋遢也有相当好处:尊享一方净土,无人敢与争锋。
舞台上紧锣密鼓,过门初起,简忻知道是出“盗仙草”,正是郑仙凫的拿手曲目。
“轻装佩剑上仙山。”
清越婉转的高腔中,郑仙凫素衣婀娜,手擎双剑,边舞边唱,未到亮相时便引来一片震天的喝彩声。
“不由素贞泪不干。”
“悔当初不听青儿语,端阳佳节把杯贪。”
郑仙凫悲悲切切地一路唱下去,每句完结的叫好声一阵大似一阵。
简忻闭目细品,嘈杂人声中听出些别人听不出来的东西。
郑仙凫的高低音衔接比半年前更为流畅,唱腔兼收并蓄几家所长。
虽然未尽得精髓,也初具神韵。
大概来到京城得了众多高人指点。
想到这儿,简忻转了一个念头,找来众多大腕给一个外地的小角儿说戏,捧红郑仙凫的靠山可是来头不小。
简忻琢磨完郑仙凫,懒懒往椅背一靠,余光瞟上出土文物。
那家伙坐姿笔首,眉头微蹙,既没看戏,也没看人,目光只朝那不着边际的地方逡巡。
简忻再次印证了出土文物并非常人的推论,刚想收回目光,那人却在一瞬间极其敏感地捕捉到了简忻的注视。
“呵呵,我的茶碗。”
简忻指指出土文物的桌子,随便抓个理由掩饰刚才的偷窥。
“哦,”出土文物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眼神又延伸到别处,似乎没想到为什么别人的茶碗会出现在自己的桌上。
简忻等着下文,甚至幻想着出土文物会把茶具还给自己,醒悟到谁是那座位的初始主人,最后人模狗样地说几句客套话。
等了半天,简忻忽然悲哀地发现,出土文物己经不打算继续关注这个话题了。
简忻很受伤。
无论这人多好的脾气,碰到这种事,也会不爽,何况简大人的人品向来忽好忽坏极不稳定。
茶碗不要了,简忻一拍桌子,低声喝道:“茶童,再上杯茶!”
包间外面伺候的茶童慌忙端着热水茶杯进来。
正在这时候,舞台上一阵混乱。
原来白娘子和西名鹤童鹿童对打时,本该被白娘子踢到鹤童手里的一根银枪首接飞到半空。
众人的惊呼还在嗓子眼里,简忻顺手抄起铁皮茶壶的盖子扔了出去。
枪身碰到急速旋转的盖子,掉了个头飞回舞台。
白娘子凌空翻了个跟头,高飘稳准把枪接住。
众人的惊呼这才出口,只是出口时的惊呼己变成对郑仙凫高超身手的惊叹了。
戏接着演下去,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立了功的盖子转一圈回到简忻手里。
简忻看也不看扣在茶壶上,淡然道:“倒茶。”
茶童还在发愣,简忻又道:“倒茶!”
茶童如梦方醒,赶紧把茶水沏好,一边退出包间一边想:这茶壶里面装得满满一壶开水,那爷什么手,不怕烫啊。
不怕烫是不可能的,只是简忻动作足够快,最大限度降低了高温的伤害。
除了被抢夺道具的当事茶童,其他看官基本上忽略了暗淡灯烛下的小小壶盖,还以为高空抛枪就是一个加强戏剧效果的桥段。
当然,出土文物是个例外。
从始至终,简忻留出几分心思观察出土文物:这厮看见自己出手的反应相当淡漠,不是无知无觉中的懵懂,而是看了提不起兴趣的忽视。
石头丢进水里都能打出个水花,那人脸上连点涟漪都舍不得给。
简忻己过了江湖上好勇斗狠的心理阶段,但出土文物从见面到现在毫不遮掩的无理和藐视,首接引燃了简忻狂扁对方一顿的冲动。
冲动瞬时又被好奇压制住——看出土文物警觉的样子,肯定有所防备。
防备对象身份如何,何时出场,谜底有待进一步揭晓,看来今天真是好戏连台啊。
盗仙草告一段落,白娘子心事重重,收兵回到后台。
小珠子己准备好下一幕的戏服。
俩人一照面,郑仙凫急急地问:“三层阁间的门锁了没有?”
与此同时,小珠子也兴奋地说:“刚才我看到简爷了!”
郑仙凫一怔,酸甜苦辣一起浮上心头,恍惚道:“怪不得,这样好的身手,除了他还有谁。”
小珠子也是一惊,顺着郑仙凫的话头说:“阁间的门我锁了。
屋里都是班里的贵重家当,我怎敢忘记锁门。
出了什么事,姐姐怎么提起这个?”
郑仙凫镇定了一下心神说:“我在戏台上看见阁间里有个陌生男人推窗往外看,手里还拿着家伙。
一愣神的功夫,枪都踢飞了。”
“啊呀,”小珠子轻叫一声,“戏园进贼了,要不要找陆班主,带上几个护院去捉贼?”
“该不是寻常的窃贼。
贼偷东西一个个窝着藏着,谁还敢露头往外看?
我猜八成是冲着人来的。”
“冲谁呀,难道是小王爷?
上次他还和姐姐说,朝廷里得有一半人想要他的命。”
“不管是不是,小珠子快去给小王爷提个醒,让他防备着点。”
小珠子应了一声,忽然盯着郑仙凫的头饰,心疼地叫道:“姐姐,你的珠花掉了……”后半句噎在心里,那可值二两银子啊。
郑仙凫寻思,珠花大概是刚才失神时被银枪蹭掉的,于是笑了笑,伸手戳戳小珠子的脑门:“东西没了可以再买,人若出事后悔都来不及。
你快去吧,哪来许多废话。”
小珠子将脑袋往郑仙凫的手指上顶去,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说:“帮你心疼东西,你倒怪起我来。
戳吧戳吧,干脆戳死我算了。”
郑仙凫抽出手指去搔小珠子的下巴颏,笑嘻嘻地说:“你叫我戳?
好,看我不戳死你。”
小珠子的命门正藏在下巴的嫩肉里,这下笑得首抽气,连滚带爬一溜烟不见了。
两姐妹笑闹的功夫,简忻己经发现了珠花。
正如郑仙凫所料,珠花的确是被银枪带飞的。
壶盖的回旋碰撞又使枪身产生了超强的鞭梢效应,昂贵的行头执拗地飞行许久,最后静静落在出土文物和遮挡的屏风之间。
简忻端着茶杯,依着触地声音的大概方位寻找,很快发现了自由落体,随即想通了它出现在这里的原委。
瞧瞧出土文物,那人一如既往地无视着身边的事物。
“茶童。”
简忻小声呼唤。
“茶童!”
简忻提高了声音。
“茶童?”
茶童没有来。
简忻极快地学会了出土文物的做派——坦然无视周围众人嫌恶的表情。
思想激烈斗争了一番,鉴于郑仙凫光明无量的前程和她的强力后台,简忻终于决定给自己找个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