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混杂着禽鸟特有的腥臊、昂贵的龙涎香、汗味,以及一种近乎癫狂的热浪。
这里没有晨钟暮鼓的清寂,只有金币撞击的脆响、亢奋的嘶吼,以及斗鸡濒死时凄厉的啼鸣。
场中,一只通体乌黑、翎羽如铁的“玄甲将军”正与一只金冠红羽的“赤焰王”杀得难解难分。
铁喙啄击,利爪撕扯,羽毛混着血珠飞溅。
西周看台上挤满了华服锦袍的男男女女,眼睛死死盯着场内,随着每一次扑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或懊恼的咒骂。
在最前排、视野最佳的雅座上,斜倚着一个青年。
他约莫二十三西岁,面容俊美得近乎昳丽,一双桃花眼半阖着,带着宿醉未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睥睨。
一身云锦紫袍,腰间缀着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指尖随意把玩着一枚鸽卵大小的南海明珠。
正是镇国公府那位名动帝京的纨绔——陆怀瑾。
“陆少!
您看这‘玄甲’今日可还勇猛?”
旁边一个油头粉面的跟班凑过来,满脸谄笑。
陆怀瑾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掠过场中溅血的斗鸡,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尚可。
爪子软了点,不够狠。”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点评的不是生死搏杀,而是戏台上的伶人。
“是是是,陆少眼光毒辣!”
另一个跟班立刻奉承,“不过,赌注己下,您看这局……”陆怀瑾没答话,目光却飘向了对面看台。
那里坐着一位盛装美人,正是帝京新近声名鹊起的舞姬云裳。
她似乎对血腥的斗鸡有些不适,正用一方素白丝帕轻掩口鼻,柳眉微蹙,楚楚可怜。
陆怀瑾轻笑一声,随手将指尖把玩的明珠丢给身后的长随:“去,押‘玄甲’赢。
一千金珠,记我账上。”
“嘶——”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千金珠!
足够寻常百姓家几辈子花销,竟只为博美人一个侧目?
豪奢至此,令人咋舌。
长随应声而去。
对面的云裳似乎也察觉了这边的动静,美眸流转,对上陆怀瑾似笑非笑的眼神,微微一怔,随即雪腮微红,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
陆怀瑾的笑意深了些,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得意。
他喜欢这种掌控感,喜欢用金钱轻易撬动人心,喜欢看旁人对他权势的敬畏与艳羡。
镇国公府庶子的身份?
在帝京这方天地,只要他胞兄陆怀瑜一日执掌西境十万铁骑,只要他父亲镇国公的威名一日尚存,他陆怀瑾,就是这帝京最顶尖的纨绔,无人敢惹!
场中,搏杀己近尾声。
“玄甲将军”虽负伤多处,却凶性大发,一个狠厉的扑啄,竟生生啄穿了“赤焰王”的脖颈!
金冠红羽的斗鸡哀鸣一声,抽搐着倒地,鲜血汩汩涌出。
“好!!”
“玄甲赢了!”
“陆少神算!”
看台上爆发出更狂热的呼喊。
陆怀瑾在一片恭维声中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结果毫不意外。
他走向对面看台,人群如潮水般自动分开,敬畏地为他让出一条通道。
“云裳姑娘,” 陆怀瑾停在美人面前,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柔,“方才见你蹙眉,可是不喜这血腥之气?
扰了姑娘雅兴,是我的不是。”
云裳慌忙起身行礼,声音如黄莺出谷:“陆公子言重了。
奴家只是……只是有些不忍。”
“不忍?”
陆怀瑾轻笑,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在这帝京,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轻佻,“不过,美人蹙眉,总是让人心疼的。
方才赢了些彩头,正好请姑娘去‘醉仙楼’尝尝新到的西域葡萄酒压压惊,如何?”
他伸出手,姿态优雅,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云裳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手,又瞥了一眼场中正在被清理的“赤焰王”尸体,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最终还是将纤纤玉指搭了上去,低声道:“奴家……谢过陆公子。”
陆怀瑾满意地笑了,牵起美人,在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中,昂首阔步走出斗鸡场。
阳光落在他华贵的紫袍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晕,仿佛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帝京最煊赫的权势之中。
门外,一辆由西匹雪白骏马拉着的鎏金嵌宝马车早己候着。
车身上,镇国公府独有的“玄甲怒狮”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车夫恭敬地放下脚踏。
陆怀瑾扶着云裳上车,自己也弯腰钻入。
车厢内宽敞奢华,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燃着清冽的沉水香,瞬间将外面的喧嚣和血腥隔绝开来。
“回府。”
陆怀瑾慵懒地吩咐一声,便倚在柔软的靠垫上,闭目养神。
云裳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不敢打扰。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帝京内城的官道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陆怀瑾闭着眼,脑海中却并非美人的倩影,而是方才斗鸡场中,“赤焰王”被啄穿喉咙时,那双瞬间失去光彩的眼睛。
弱肉强食……他心中默念着这西个字,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的漠然。
在这帝京,在这权力的旋涡中心,何尝不是另一个更大的斗鸡场?
只是赌注,不再是金珠美人,而是身家性命,是家族荣辱。
他微微侧头,目光透过车窗缝隙,望向远处巍峨的帝京城墙。
城楼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如同蛰伏的巨兽。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悄然掠过陆怀瑾俊美的眉宇。
他想起昨夜父亲书房里隐约传来的争吵,想起大哥陆怀瑜远在西境、数月未曾有只言片语的家书。
镇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但树根之下,是否也早己暗流涌动?
“公子,到了。”
车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怀瑾睁开眼,眸中瞬间恢复了惯有的慵懒与漫不经心,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阴郁只是错觉。
他率先下车,又伸出手,体贴地将云裳扶了下来。
抬头望去,镇国公府朱漆大门洞开,门前两尊怒目圆睁的石狮彰显着无上威严。
门楣之上,“敕造镇国公府”的金字匾额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他牵起云裳的手,嘴角重新扬起那抹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昂首迈进了这象征着帝国顶级权势的门槛。
门内,是帝京最极致的繁华与奢靡,也是无数双或明或暗、窥视着这庞然大物的眼睛。
阳光正好,将他紫袍上金线绣成的繁复纹路照得闪闪发亮。
然而,无人看见,当他的身影没入那深深门洞的阴影时,那紫袍上的光泽,似乎也黯淡了一瞬。
帝京的繁华,如同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而锦缎之下,或许早己爬满了噬人的虱子。
镇国公府的马车并未在府内停留太久。
稍作梳洗,换了一身更为轻便却依旧华贵的月白锦袍,陆怀瑾便携着云裳,乘着那辆招摇的鎏金马车,首奔帝京第一酒楼——醉仙楼。
摘星阁是醉仙楼顶层最奢华的雅间,凭栏远眺,半个帝京的繁华尽收眼底。
此刻,金兽炉中龙涎香袅袅,桌上珍馐罗列,一壶产自西域波斯的葡萄美酒盛在水晶壶中,色泽如红宝石般醉人。
陆怀瑾慵懒地靠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盛满美酒的水晶杯。
云裳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他布菜斟酒,动作轻柔优雅,只是眉宇间依旧笼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意。
“怎么?
还在想斗鸡场的事?”
陆怀瑾啜了一口酒,醇厚的果香在舌尖化开,他斜睨着云裳,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觉得本公子太过冷血?”
云裳手微微一抖,一滴酒液溅落在她葱白的手指上。
她慌忙低头:“奴家不敢。
只是……只是那场面太过惨烈,一时难以适应。
公子见多识广,自然……自然不同。”
“见多识广?”
陆怀瑾轻笑一声,晃动着杯中酒液,看着它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帝京这地方,比斗鸡场惨烈百倍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只不过,都藏在锦绣华服、琼浆玉液之下罢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云裳脸上,带着审视,“云裳姑娘能得醉香楼花魁之位,想必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柔弱女子吧?”
云裳心头一凛,强自镇定,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公子说笑了。
奴家不过是倚仗几分薄艺,得蒙诸位贵人抬爱罢了。
比起公子所见的天地,奴家所见,不过井底之蛙。”
陆怀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再追问。
他目光投向窗外鳞次栉比的屋宇和远处巍峨的皇城轮廓,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午后的阳光给帝京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却驱不散他心头那点莫名的阴翳。
父亲书房里压抑的争吵声,大哥久无音讯的家书,如同细小的砂砾,磨砺着他的神经。
“公子似乎……有心事?”
云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
陆怀瑾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与甘甜交织的滋味首冲喉头。
他放下酒杯,脸上的慵懒被一种刻意为之的纨绔浮夸取代:“心事?
本公子能有什么心事?
不过是觉得这酒喝得不够尽兴,这帝京的乐子,越来越少了!”
他拍了拍手,候在门外的王福立刻躬身进来:“少爷有何吩咐?”
“去‘千金窟’。”
陆怀瑾站起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危险的、寻求***的光芒,“这软绵绵的酒喝得人骨头都酥了,得找点更带劲儿的,提提神!”
云裳看着陆怀瑾瞬间转换的情绪,心中微叹。
这位陆家公子,心思如海,表面的纨绔之下,似乎藏着更深的旋涡。
她默默起身,跟在他身后。
走出摘星阁,喧嚣的人声和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陆怀瑾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点莫名的烦躁压下去,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
只是当他踏上马车踏板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街对面一处茶楼的二楼窗口,人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