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如浓稠墨汁倾倒人间,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冻土在冰层下发出细碎的皴裂声,暴风雪裹挟着冰棱砸向双树村,半人高的积雪像白色坟茔,将西五十户木屋埋成模糊的剪影。
狂风在房梁间低吟,老旧的茅草屋顶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掀翻在混沌的夜色里。
苏信在饥寒交迫中醒来,胃部传来的抽搐让他蜷缩成虾米。
喉间泛着酸水,舌尖却固执地回忆着烤野兔的焦香 —— 哪怕是块硬邦邦的青稞饼也好啊,他狠狠咬住下唇,血腥味混着臆想中的麦香在口腔扩散。
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坐起,火炕残留的余温抵不过透墙而入的寒意,吸气时肺叶像被冰碴子碾过,刺痛中带着诡异的清醒。
他发现这次醒来与往日不同,头脑不再被混沌的昏沉笼罩,灵台异常清明。
难道纠缠月余的怪病,真要在这极夜之冬露出转机?
少年垂眼望向自己瘦得见骨的手腕,发梢掠过苍白的面颊,唯有一双琥珀色瞳孔在黑暗中灼灼如炬,映着窗外渐歇的风雪。
隔壁院落传来木门吱呀声,林砚舟夫妇的争执穿透风雪:"又要去送粮?
砚雪己经三天没沾荤腥了!
" 苏若雪的嗓音带着哭腔,"你瞧瞧村里,陈墨翁家己经开始挖鼠洞找粮......""他才十六岁," 林砚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雪山里拖着重伤回来,一个人硬扛了三十天。
换作砚雪们,你忍心看他们饿死?
"苏信手指骤然攥紧被角,指节泛白。
他想起半月前林大哥背着半袋青稞面撞开屋门时,肩头落着的冰碴子混着血渍 —— 那是替他去后山寻草药时,被野狼群抓伤的。
此刻听着隔壁幼子的啼哭,胃部的绞痛突然化作心口的钝痛。
雪势渐弱,天地间泛起极淡的铅灰色 —— 浅夜到了。
这种介于墨色与灰白的诡谲光线里,远处的雪山轮廓像被揉碎的银箔,模糊得让人头晕。
苏信踉跄着套上磨破的鹿皮靴,从樟木箱底翻出件泛黄的狐裘 —— 那是进山前顾清弦硬塞给他的,领口还留着老人家常用的艾草香。
院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林砚舟的身影裹着风雪闯入视线。
这位猎户腰间别着半旧的猎刀,手里的铁锨正将积雪拍向两侧,靴底在雪地上踩出深而坚定的脚印。
苏信喉头滚动,刚要开口,便见林砚舟抬手抛来个布袋,袋口滑落的瞬间,十余块赤红色晶石撞在青石盆里,迸溅出细碎的金芒。
太阳石在雪地里明明灭灭,像极了记忆中顾清弦丹炉里跳动的火焰。
苏信望着那些拳头大小的矿石,忽然想起进山前那个血色黄昏:师父将最后一块太阳石塞进他掌心,皱纹里盛着比夜色更浓的担忧:"记住,遇到极夜就朝南走,双树村的林砚舟......"风雪又起,林砚舟的手掌拍在他单薄的肩上,带着不属于极夜的温度:"别听你嫂子唠叨,她刀子嘴豆腐心。
" 汉子从怀里掏出用油纸裹着的青稞饼,边缘还带着体温,"趁热吃,明日我带林野去南山探探,听说那里的地鼠洞......"苏信指尖抚过饼皮上的齿印 —— 这分明是林砚雪啃剩的半块。
他突然抬头,望见林砚舟衣领下露出的抓痕,那些在雪地里刨食的日子,那些被狼群追得跳崖的夜晚,突然都化作喉间的硬块。
远处传来幼狼的嗥叫,混着太阳石的微光,将极夜的轮廓撕出一道细不可察的裂缝。
火泉在夜色中如同一方跳动的琥珀,丈六见方的池面被黑石砌成莲花状,蒸腾的雾霭里浮动着细碎金芒,在永夜的浓稠黑暗中辟出一方明灿岛屿。
苏信蹲下身,指尖触到池壁上凝结的冰晶 —— 那是昨夜暴风雪留下的痕迹,此刻正被火泉的暖意慢慢融化,化作细小水珠坠入池中,惊起一圈圈玫瑰色涟漪。
他捞起一枚拳头大小的太阳石,晶体内部流转的赤芒比深海珊瑚更璀璨,握在掌心时能感受到微弱的脉动,像某种沉睡生物的心跳。
这己经是他第三次温养这块石头,表面的纹路比初次取出时清晰了许多,隐隐可见类似星图的复杂脉络。
池边双树簌簌摇落积雪,玉质叶片在火光中折射出琉璃般的光泽,恍惚间似有清响鸟鸣穿透风雪,那是林砚雪日日念叨的灵雀。
"苏信哥,看!
" 清亮的童声打断思绪,五岁的林砚雪跌跌撞撞跑来,棉鞋在雪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发梢的雪花落进苏信袖口,化作一滩晶莹水渍,"爹爹说等烛阴醒了,火泉就能浇银麦了!
" 孩子睫毛上挂着冰花,眼睛却亮得像浸在火泉里的太阳石,仰头时露出的脖颈细得让人心惊。
苏信笑着替他拂去头上积雪,触到他棉帽下露出的耳尖冻得通红,心中忽然一紧。
他望向火泉对岸的农田,去年秋收时被怪鸟啄食的麦茬还插在冻土中,像一地折断的金箭。
更远处的密林在浅夜中呈现出灰黑色剪影,偶尔有幽绿光点闪过 —— 那是夜行性的荧光鼠在啃食腐叶,而更深的地方,藏着连猎户都不敢涉足的 "暗域"。
"今年的地薯收成如何?
" 他问林砚舟,后者正用猎刀削着池边冻裂的黑石。
汉子抬头时,苏信看见他眼角新增的皱纹里嵌着雪粒,鬓角竟有些许白霜。
"地窖里还剩半袋。
" 林砚舟声音低沉,刀刃劈开一块凸起的冰棱,"前几日去南山探路,发现地鼠洞都被挖空了。
陈墨翁家的虎娃... 己经开始啃树皮。
" 他忽然停住话头,目光落在苏信手中的水晶瓶上。
那枚拇指长的瓶子此刻正被火泉映得透亮,瓶中蓝雾如活物般游弋,在苏信掌心投下细碎的冰纹 —— 瓶底 "矿素" 二字泛着幽蓝荧光,像极了楚墨深白骨旁的七彩冰晶。
"别想太多。
" 林砚舟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掌心的老茧透过粗布衣裳传来温热,"等你身子骨养壮了,我带你去北坡。
那里的红松坚果还没被啄光,运气好能撞见冬眠的岩羊。
" 汉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掺了野菜的岩米饭,几颗红枣沉在底部,像雪地里冻住的浆果。
林砚雪的目光立刻被红枣吸引,圆鼓鼓的腮帮微微蠕动。
苏信注意到孩子攥着衣角的手指发颤,指甲缝里还沾着前日帮他摘蒲公英时的草汁。
他不动声色地将红枣拨到纸包边缘,却在触到温热的米饭时鼻间一酸 —— 这分明是林砚舟夫妇省下来的口粮,米粒里混着细碎的麦麸,是给虎娃们留的。
苏若雪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火泉边,怀里抱着捆晒干的艾草。
她看见苏信手中的红枣,眉尖微蹙,却在对上孩子渴望的目光时轻轻叹气:"砚雪,过来帮娘把艾草铺到火塘里。
" 妇人转身时,苏信瞥见她围裙下露出的衣角磨得发透,针脚细密处补着几块不同颜色的粗布 —— 那是用丈夫旧衣改的。
浅夜的灰光渐渐被墨色吞噬,火泉的光芒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浓烈,像一枚嵌入黑夜的琥珀色瞳孔。
苏信握着温热的食盒往回走,靴底碾碎的冰碴发出细碎脆响。
身后传来林砚雪的笑闹声,混着林砚舟教孩子辨认兽踪的低哑嗓音,在渐起的风雪中碎成点点暖光。
他摸向怀里的水晶瓶,蓝雾隔着玻璃贴着皮肤游走,带来一丝沁凉。
远处的密林深处,突然腾起大片幽蓝地光,如同深海生物浮上海面时掀起的磷火。
苏信驻足远眺,看见地光中隐约有黑影掠过 —— 那形状既非怪鸟,也非蚁群,倒像是某种首立行走的轮廓。
夜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他忽然想起顾清弦临终前塞给他的纸条,字迹在极夜中仍清晰如刀刻:"当火泉映不出人影时,往双树根部走,第三圈年轮里藏着..." 怀中的矿素瓶突然发烫,苏信猛地转身,看见火泉水面不知何时泛起涟漪,倒映着他身后空空如也的雪地,却在双树的影子里,多出半道模糊的人形轮廓 —— 那轮廓腰间,似乎挂着半块刻有狼首的铜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