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先帝还在,用沾满朱砂的笔在西北舆图上画了个圈:"怀瑾啊,这里要建座永不会破的城。
"现在这座"永不会破"的城墙正簌簌掉落碎屑,远处苍狼部的牛皮战鼓声震得他铠甲内衬里的汗都结了盐霜。
"报——!
"亲卫队长赵破虏单膝砸在箭垛旁,铁甲碰撞声惊飞城墙缝隙里的沙雀。
"东门箭矢仅余三匣,南门砲石用尽!
"楚怀瑾望向城外如蝗虫般涌来的敌军,突然眯起眼睛——苍狼部前锋手持的弓弩在阳光下闪着制式的冷光,那是工部特制的三棱箭头,去年才配发给北疆大营。
"取我穿云弓来。
"他声音平静得像在吩咐晚膳,接过亲兵递来的铁胎弓时,城墙突然剧烈震动,一块磨盘大的砲石砸在十步外的女墙上,飞溅的碎石在赵破虏脸颊拉出道血口子。
楚怀瑾搭箭拉弦,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箭矢穿透三百步外敌军令旗的瞬间,他看见赵破虏突然瞪大的眼睛——一支黑羽箭正插在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兵喉头,箭尾的雕翎在热风中微微颤动,那分明是兵部***将领的"青鹞箭"。
赵破虏汩汩冒血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箭...箭翎编号..."沾血的手在楚怀瑾掌心划出三道竖线,这是边军暗号,代表"三"。
又一波箭雨袭来时,楚怀瑾抱着渐渐冰冷的尸体滚下马道,背后箭垛被射成刺猬,有支箭擦着他护心镜划过,在精钢表面留下带着腥味的绿色黏液——苍狼部哪来的淬毒箭?
千里之外的户部值房,苏砚磨墨的手突然一抖,墨汁溅在刚誊好的《天启三年军费奏销黄册》上,正好盖住"弩箭二十万支"后面的数字。
坐在上首的宰相吕松年眼角余光扫过这个从七品给事中,手中朱笔在"军费"二字上顿了顿,突然添了道斜钩改成"剿匪银"。
这个细微改动让苏砚后背渗出冷汗——按《盛律》,剿匪银可不经兵部首接拨给地方。
值房角落的铜壶滴漏显示己过申时,吕松年起身时腰间玉带钩碰响了御赐金鱼袋,叮当声里夹杂着他对侍郎的耳语:"拨三万两到河间府。
"苏砚低头假装整理文书,用指甲在砚台底刮了道痕——河间是二皇子封地。
当吕松年的紫檀手杖声消失在长廊尽头,苏砚迅速从袖中抖出张桑皮纸覆在黄册上,轻轻呵气后,纸上显现出被墨迹遮盖的数字:实际拨付北疆的军费不足预算三成。
窗外突然扑棱棱落下只信鸽,苏砚解下鸽腿上的竹管时,指尖触到管口暗记——三道刀刻痕,是父亲旧部从边疆传来的急报。
绢条上的字被血糊了大半,但"弩箭""毒矢"等词依然刺目,最后那句"大将军请查兵部武库司"的墨迹尚未全干。
皇宫观星台上,老皇帝楚昭的白发被晚风吹得纷乱,他左手拿着沈星河那篇《论漕运十弊》,右手摊开刚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两份文书在汉白玉栏杆上沙沙作响。
身后钦天监正喋喋不休地讲着"荧惑守心"的星象,楚昭却盯着军报上"敌军持我朝制式弓弩"几个字,眼前浮现出三日前二皇子献上的那架镶金弩机。
"父皇明鉴,这是儿臣门客新研制的连弩。
"楚明湛当时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耗子。
观星台下的曲江池突然炸起朵水花,惊飞满池白鹭,楚昭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是太子时,先帝在此处射落的那只衔着密信的信鸽。
他忽然转身,龙纹靴底碾过钦天监掉落的星图:"传旨,宣三公主、兵部尚书即刻见驾。
"当值的秉笔太监刚要应声,却见皇帝又摆了摆手:"慢着,先让翰林院那个新来的沈...沈什么来着?
明日递牌子进宫。
"苍狼部的总攻在子时发起,楚怀瑾站在瓮城箭楼上,看着火把组成的洪流向城墙涌来。
敌军阵中突然推出十架包铁云梯,那熟悉的榫卯结构让楚怀瑾咬碎了后槽牙——正是工部引以为傲的"飞虹梯"。
亲兵递上最后的箭囊,他抽箭时摸到箭尾刻着小小的"武"字,这是兵部武库司的标记。
第一支火箭射出去时,楚怀瑾恍惚看见赵破虏临终前划的三道血痕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突然福至心灵——不是"三",是"川"!
武库司郎中川衡,二皇子的奶兄弟!
第二支箭穿透云梯操作手的咽喉时,敌军阵后突然响起急促的鸣金声,攻势如潮水般退去。
楚怀瑾正要下令追击,却见亲兵捧着个滴血的皮囊跪在阶前:"敌军射进来的。
"割开皮囊,里面滚出颗须发怒张的头颅,正是派去求援的副将。
头颅嘴里塞着张羊皮纸,楚怀瑾就着火把看清内容后突然大笑,笑声震得箭楼灰尘簌簌落下——纸上画着幅拙劣的春宫图,女子腕间却戴着只有二皇子府歌姬才有的金蛇镯。
同一轮月亮照着京城宰相府的密室,吕松年正在烛火下检视一封信笺,火漆印是苍狼部特有的狼头纹。
管家轻手轻脚进来添茶时,瞥见信末那句"弩箭己收,盼粮草如期"被老爷用指甲掐出了凹痕。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吕松年突然将信纸凑近灯焰,跳动的火光照亮他袖口暗绣的红莲纹。
火舌舔上纸角的瞬间,房门被猛地推开,二皇子楚明湛带着夜露的寒气闯进来:"老吕!
父皇刚召见了沈星河!
"吕松年不慌不忙看着信纸烧成灰烬:"殿下稍安勿躁,老臣记得...沈修撰的恩师,似乎是前朝余孽?
"楚明湛闻言眼睛一亮,从怀中掏出卷泛黄的画轴展开,上面赫然是年轻时的宋老站在"红莲逆党"首领身侧的画像。
烛花突然爆响,阴影中管家看见宰相和二皇子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一只双头怪物。
沈星河此刻正在翰林院偏厅里来回踱步,青砖地上被他磨出两道发亮的轨迹。
两个时辰前,苏砚冒险传来的纸条还攥在他手心,己经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弩箭案涉二皇子,君慎言。
"更漏显示己近寅时,窗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沈星河吹灭蜡烛的瞬间,一支弩箭穿透窗纸钉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箭尾系着的布条上歪歪扭扭写着"漕运"二字。
他正要查看箭矢,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钟声——这是边关大捷的讯号。
沈星河不知道,此刻楚怀瑾正站在缴获的敌军辎重前,盯着那些印有漕帮标记的粮袋,袋底"天启三年江南赈灾"的朱印在火光中鲜艳如血。
而皇宫深处,三公主楚明澜解开繁复的宫装,露出内衬短打,她腰间匕首的鞘上,三道新鲜的刀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