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穗跪在染缸前搅动靛青染料,铜勺柄上的缠枝莲纹硌着掌心——母亲惯握的位置己被磨出温润的包浆。
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立夏,季云苓握着她的手教辨色,茜草根在沸水里翻腾,将白绸染成少女腮红。
"这件要染雨过天青色。
"季云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得像蚕咬破茧衣的窸窣。
穗穗转头时,母亲正将月白绸缎铺在梨木案上,枯瘦的手指抚过布料经纬,仿佛触摸少女时代的肌肤。
那匹绸子浸过三春雨水,在暮色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晕。
蚕室传来竹匾晃动的声响,三眠醒来的春蚕开始疯狂进食。
穗穗望着母亲裁剪绸缎的侧影,忽然发现那柄祖传的银剪刀竟显得如此沉重——云苓的手腕在宽大衣袖里空荡荡地晃,像段裹着素绢的竹枝。
剪刀开合间,布料裂帛声里混进细碎的咳嗽,惊得梁上雏燕扑棱棱撞向窗纸。
深夜急诊室的荧光将旗袍染成诡异的青白色。
穗穗攥着抢救单蜷缩在走廊塑料椅上,鼻尖萦绕着消毒水与沉水香交织的怪异气息。
母亲枕上散落的银发间,还缠着未及摘下的雪白茧丝,随呼吸一起一伏,仿佛随时要化进惨白的床单。
"怎么不说呢?
"穗穗将脸埋进母亲织了一半的锦缎,并蒂莲的绛红丝线蹭湿了眼角。
护理仪规律的滴答声里,她听见十七岁那年春夜的雨——高考前夜发现诊断书时,蚕匾下的桑叶也是这样在台灯下簌簌发抖。
那天母亲熬了枇杷膏,瓷勺碰着炖盅叮当作响,却始终背对着她熨烫一件婴孩肚兜。
季云苓在晨光中转醒,指尖碰了碰女儿耳后的朱砂痣。
住院部楼下的白玉兰开了,花瓣落在她打着留置针的手背,像极了穗穗周岁时抓周染红的鸡蛋壳。
"去把织机上的柞蚕丝收了吧,"她声音沙哑如磨损的丝帛,"淋了雨要起霉斑。
"穗穗踩着积水回到裁缝店时,发现玻璃柜的月白旗袍竟被人移动过。
假人颈间的珍珠盘扣松了一粒,颤巍巍悬在领口,映着晨光像滴将落未落的泪。
她伸手整理时,突然摸到内襟暗袋里有硬物——半枚鎏银顶针,内壁刻着"林"字,正是父亲当年带走的那只。
雨又下起来,蚕匾里的沙沙声渐次微弱。
穗穗站在父亲曾居住的厢房前,二十年未启的门扉结满蛛网。
当她终于推开腐朽的木门,尘封的日光中浮动着无数银丝,那些被遗忘的岁月静默地悬在梁下,像一张巨大的、苍白的蚕网。
褪色的喜字还贴在窗棂上,妆奁里躺着对翡翠耳坠。
穗穗揭开红绸盖头,底下压着张泛黄婚书:"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母亲的名字旁晕着团墨渍,似是泪痕化开的印记。
她忽然明白为何那件月白旗袍永远挂着"非卖品"——这原是母亲的嫁衣,却在成婚当日被父亲失手泼了朱砂。
蚕室突然传来织机空转的嗡鸣。
穗穗冲进去时,晨风正掀起月白窗帘,空荡的织机兀自摇晃。
她走近细看,发现经线上缠着件微型旗袍,尺码仅够三岁孩童穿着。
领口珍珠盘扣泛着柔光,针脚里还夹着几缕银发——正是她幼年出水痘时,母亲剪下作药引的那绺。
药香突然浓烈起来。
穗穗转身撞翻竹匾,陈年桑叶间滚出本蓝布面笔记本。
扉页贴着她的百日照片,下方是母亲工整的簪花小楷:"今日穗穗抓住针线包,祖师爷赏饭吃。
"最后几页记满中药方子,在"七月廿七"那日戛然而止——正是父亲离家那天的农历日期。
正午蝉鸣震耳欲聋。
穗穗抱着笔记本奔回医院,却在病房门口撞见飘落的床单。
母亲常盖的那床湘绣蚕丝被,此刻正覆在蒙着白布的推车上,被角金线绣的并蒂莲浸在阳光里,开得灼灼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