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萧衍銮驾亲征,离军颓势渐转,漠北铁骑终在雁门关外勒马。
淮河两岸的早春薄雾里,百姓舂米声掺着货郎叫卖,仿佛战火不过天边一抹残云。
位于淮河中下游的洮镇中的一所乌木阁楼震颤着少年们的诵书声:"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白须夫子踱步青砖地,戒尺在《逍遥游》的韵律中轻叩掌心。
来回巡视的过程中大多少年都背的像模像样,就在夫子略感成就之中,目光忽的一偏,只见最后一排一个哈欠连连的虎头少年,目光呆滞,少年嘴角还淌着些许口水。
顿时一阵无名火起,便将左手背过后腰,右手持戒尺,向后排缓缓走去。
虎头少年身旁,有一浓眉大眼,颇显俊朗的少年发现了夫子的不对劲儿,立马加大声音诵起书来,“负大舟也无力!”
桌子下一只脚便朝身边踹过去,在快速的踢了身旁那个虎头少年小腿之后便立即收了回来。
只见虎头少年一下惊醒,也不敢抬头看,便循着诵书声往后顺着念。
“姜英,给我站起身来。”
夫子那低沉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戒尺亦重重拍在虎头少年面前柏木案上。
一时诵书声骤停,齐齐将目光迎向夫子。
虎头少年腾地站起,衣襟还沾着口水渍,声音略带歉意的答道:"夫子我错了!
"“你还知道错啊!
天天只晓得吃睡,你老爹将你送进学堂来是让你读书还是让你睡觉的?
你今既然不能好好念书,我看今后就在家里帮你老爹杀猪,也别在这里碍我的眼了!”
夫子冷厉之声响起。
姜英面露惊惧,默不作声,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脑壳上更是迸发出一层细密汗珠。
“夫子,请您再给姜英一次机会吧!
他娘前日早上干活儿将脚崴着了,昨晚只能由姜英和他爹一起下乡收猪,半夜还得赶猪崽子进栏,故今日实在是困意袭来,难以自制!”
旁边那个浓眉俊朗少年颇为紧张急切的说道。
他叫宁寅虎,寅时出生,生肖属虎,便叫宁寅虎。
夫子便将目光移向宁寅虎,思索片刻随即冷声说道,“你倒显得机灵!
念在姜英为父分忧,情有可原,我今日便再饶他一回!
坐下吧,下次不可再犯!”
便回身向堂前缓缓走去。
听闻此言,此时姜英顿感庆幸,坐下身来一脸狡黠看向宁寅虎,二人对视一眼,将笑意掩藏,亦无需多言。
夫子行至讲案前忽地回身,灰白须发在光影中轻颤:"今日兴起,倒要考较尔等——我大离北境战事,胜负几何?
"听罢此言,此间少年霎时聒噪如沸水,衣衫翻涌间尽是激扬神色,“当然是我们离朝赢啊,一群北方***早晚被我们杀的片甲不留!”
“对嘛,我要是再大个几岁也参军打仗去,兴许还能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呢!”
斜阳从雕花窗格里漏进来,将学堂割裂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夫子的眼神将堂内少年扫视了一番,停留在一个目光如炬神色颇为镇定的锦衣少年郎身上,便道:“闫聪,说说你的想法,谈谈你对这场战事有何高见!”
少年随即站起身来正声答道:“我大离王朝军民一心,击败北漠王庭指日可待,如今我看大漠王庭己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破缟素!
待我及冠,定要提枪斩漠北王旗!
"言罢首首坐下,几个相好少年跟着捶桌喝彩。
老夫子目光如深潭,稍稍一点头,忽地将目光落向了另外一个人,他也想听听这个在他眼中平时默默无闻,却时时觉得不凡的少年的看法。
“寅虎,你以为如何?
你赞不赞同闫聪的看法,谈谈你的想法。”
夫子话音未落,便有三五个少年兴趣盎然的抬头望去,其中一个少年便是虎头虎脑的姜英,笑的特别开心,仿佛跟他自己受夫子重视一般。
这几个少年和宁寅虎都是一路长大,关系最好的除姜英之外,还有孟易,宋耽。
西人曾经按着长幼之序一起结过义,孟易为大哥,宁寅虎次之,然后是姜英老三,宋耽为西弟。
西人当中孟易家境一般,宁寅虎和姜英家境稍好,宋耽家境富裕。
兄弟之间毫无鄙夷,关系自是十分要好。
其他一起长大的几个玩伴儿,虽不曾结拜,但同样亲密无间,在听到夫子叫起了宁寅虎,亦齐齐将目光投去。
宁寅虎一下子特别紧张,两道弯弯的浓眉不由得聚紧起来,仿佛做了巨大的决定,抬起头来看向夫子答道:“这个我说不准,自古以来皇帝御驾亲征无非两种,一种是势在必胜,出征便是威加海内震慑八方!
一种是朝廷面临了巨大危机,皇帝御驾亲征为了振奋军心,解除祸患,我离朝在刚开始交战的时候也是失城失地,只是现在从边境传来的是好消息,我觉得我说不准,该庆幸的是朝廷内部还是一片祥和,各地亦无叛乱,没得祸患显露。”
刚刚还叫嚷着要去建功立业的姜英,立马装作一副听懂的样子,不住的点起头来,嘴里嘟囔着喊道,“对啊!
漠北王庭一日不灭,胜负怎可轻说!”。
从小到大便是如此,宁寅虎说对那就是对,宁寅虎和谁好那他姜英就和谁好,宁寅虎要是和哪个红了脸,他姜英也要和别人翻脸。
话音未落,但见得闫聪冷哼一声,"依我看,这北漠王庭必撑不过霜降!
陛下亲征前,幽州十日丢六城,亲征后尽皆收回,捷报频传,更是斩敌无数,这有啥说不准的。
"心中对于这个在学堂被他视为唯一一个可以拿来和自己相较的同窗,亦不免轻视了几分。
几个相好少年又跟着嚷着杀尽胡马之言。
姜英脸色骤变,怒意上涌正要发声之时。
宁寅虎一手搭在了姜英的大腿上一按,示意姜英不要作声。
抬起头来看向闫聪,两道浓眉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亦带着笑意,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闫兄自是高见。
只是我觉得陛下亲征前连失六城,今虽收复,然捷报里只提斩首数,却不说折损几何?
粮秣几许?
故一时不敢妄下定论。”
语毕,闫聪正欲接着开口,忽觉一阵寒意,只见得一个面庞如斧刻刀削一般有棱角的俊秀少年微斜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挑衅与不屑,原来此人正是宁寅虎的好兄弟宋耽,察此目光,闫聪亦不再多言。
夫子思索片刻也未有点评,只是略微一点头,便宣布今日授课结束,让少年们回家去了。
洮镇学堂在镇中心的主干道上,主干道又分做若干小道,可通往不同巷子街道。
姜英和宁寅虎家就只隔了一条巷子,今日他们走的缓,没有跟着大家一路走。
两个人搭着肩有说有笑沿着青石路往家里走着。
只听姜英说道:“今日谢谢你了,没得你开口等我回到家又得被我老汉一顿揍。”
“多大点儿事儿啊,下次有活儿忙不过来了来我家叫我和宋耽,我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姨娘做点儿事儿就是了!”
宁寅虎回道。
“那行,真忙不过来了我再叫你,哎兄弟,今天我看回答完之后闫聪那个崽子好像有点别的味道,我和孟易都看不惯,改明儿我们和他闹起来,趁机收拾他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姜英的目光透露着一股凶气。
“不许这么做,想多了,屁大点儿事儿,你在学堂里好好读书就是了,管他怎么想怎么看我的,没多大关系。”
宁寅虎突然一本正经的说道。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暂且放他一马,下次可别惹着我们了。”
姜英愤愤不平的道。
“我阿奶今天估计得做臊子面了,要不要去吃啊,她也好几天没见你了,念叨你们几次了。”
宁寅虎饶有兴趣地说道。
“那敢情好,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姜英也是一脸兴奋的答应,两人便一同往宁家奔去。
原来宁寅虎父母在外贩粮许久,家中只有阿奶陪伴,宁寅虎便时不时拉着兄弟几个一起来家相聚,给宁家添些欢闹。
洮镇地处淮河中下游,既是鱼米之乡,又是南北要地,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频起,故此地民风彪悍,习武成俗。
既出过不少的将军,同样也出过极多的悍匪。
孟易姜英等人也正是青春年少之际,难免血气方刚。
同样此刻在洮镇中心街处,一个摆摊算命的老头扯下蒙眼布,混浊的眼珠倒映着桌前卦象,三枚铜钱竟齐齐竖立,嘴里轻声地重复道:“苍狼吞日啊......乱世将显现,必有雄主出。”
当夜,洮镇最灵的算命摊子只剩半碗冷茶,如果有人在这里一定认识他,他是刘瞎子,洮镇十里八乡算命最准的刘瞎子,所言所断亦常有应验,自这一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洮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