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钉映出他青黑的下颌线,恍惚间竟与十西岁那年刑场上的父亲重叠——那时他也蹲在草堆里,看父亲被绑在木柱上,督邮赵文远举着染血的文书喊“通匪”,母亲死死捂住他的嘴,血腥味顺着指缝往喉咙里钻。
“阿琼!”
老驿卒刘老三的咳嗽声惊散了回忆,“今日要送的急件在案上,莫要误了辰时的驿铃。”
李琼应了声,起身时膝盖传来钝痛——这是十年驿卒生涯落下的毛病,每到阴雨天便像有针在扎。
他抹了把脸走向驿舍,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七封急件,最上面那封盖着“六百里加急”的朱印,封皮上的“豫章郡督邮府”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赵督邮的件儿?”
王大牛扛着草料从外头进来,络腮胡上沾着草屑,“前日他派刀疤脸截了张货商的银子,说是‘查私邮’,这会子又要送什么见不得人的?”
李琼没接话,把急件小心塞进牛皮袋里系紧。
他知道王大牛是好意——这汉子自小在驿里长大,见他被欺侮总爱出头——可有些话,说了便是刀尖上舔蜜。
母亲总说:“活着才有公道。”
他攥了攥腰间的驿卒木牌,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边角早被摸得发亮。
出驿门时晨雾散了些,李琼牵着青骢马往南走。
这条路他走了八百多次,哪块石头硌马蹄,哪棵歪脖子树后藏过狼,他闭着眼都能数出来。
可今日刚转过山坳,三个穿皂色短打的汉子从路边槐树林里钻出来,为首那个嚼着草茎,刀疤从左眉斜贯到下颌。
“小哥辛苦。”
刀疤脸抬手拦住马头,“督邮大人说,要验验你袋子里的‘公函’。”
李琼的手指在牛皮袋上蜷成拳。
他早该想到——赵文远贪了半年驿银,最近查得紧,怕是要拿急件做文章。
青骢马被惊得打了个响鼻,他按住马颈低声安抚,余光瞥见刀疤脸的手往腰间摸——那里别着把淬了毒的短刀。
“夯声从身后炸响,王大牛扛着驿牌冲过来,枣红马的铁蹄溅起泥点:”***敢劫驿!
老子这驿牌能抽你十回!
“刀疤脸的脸色变了,驿卒持牌当街行凶虽犯忌,可王大牛这夯货真能把人揍出半条命。
三人骂骂咧咧退进林子,王大牛拍了拍李琼的肩:“走,我送你到岔路口。”
李琼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昨夜母亲熬的药汤,想起父亲临刑前看他的眼神——不是怨恨,是叮嘱。
“活着。”
这两个字像块烧红的铁,烙在他心口。
等把七封急件全送完,日头己偏西。
李琼数着腰间的木牌刻痕——这是他记传递次数的法子,每成功送十封便划一道。
当数到第十道刻痕时,他的手突然顿住——今天是第一百封。
“啪”。
太阳穴像被针扎了一下,眼前的驿舍突然模糊起来。
等再睁眼时,他正蹲在马厩前,铜钉上的晨雾还没散,刘老三的咳嗽声清晰得可怕:“阿琼!
今日要送的急件在案上,莫要误了辰时的驿铃。
“李琼的手指在抖。
他摸向腰间的木牌——本该磨得发亮的边角,此刻还沾着昨夜喂马时蹭的草屑。
急件袋里的封条,分明还是卯时初刚盖的新印。
王大牛扛着草料进来时,他盯着对方络腮胡上的草屑,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这是...回档?”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本里的“神仙手段”。
可他李琼何德何能?
首到看见案上那封“六百里加急”的督邮府急件,他突然明白——或许是这百封急件里,藏着他父亲的冤魂在喊冤。
他试了三次。
第一次按原路飞送,刀疤脸依旧出现;第二次绕了西山路,果然没再遇见。
第三次他故意在废弃茶棚歇脚,装作系鞋带时瞥见草堆下露出半截带朱印的绢帛——展开一看,竟是赵文远伪造的通匪密信,落款日期赫然是父亲被斩那日。
“阿琼?”
李氏开了门,竹灯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像道浅沟。
李琼关上门闩,把绢帛递给她。
母亲的手在抖,烛火映着她发红的眼:“当年赵文远说你爹私通盗匪,拿的就是这种带朱砂印的信。”
“我有法子了。”
李琼压低声音,把回档的事说了。
李氏的手突然攥住他手腕,力气大得发疼:“藏好这本事。
你爹就是太’聪明‘,不肯帮赵文远改急件才送了命。
“她转身从灶膛里掏出个铁盒,里面是半块碎玉——父亲的私印:”明日你再走一次西山路,把这玉埋在茶棚后第三块青石板下。
“院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猫爪挠过青石板。
李琼抄起门后的扁担,李氏按住他手腕:“听,是皮靴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渐远。
李琼放下扁担,后颈的冷汗浸透了衣领。
母亲吹灭蜡烛,黑暗里她的声音像根针:“赵文远的人,怕是要来了。”
今夜,怕是要无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