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早早的便爬了上来,晒得杨柳树儿摇,蛐蛐儿叫,街边的小子咬着冰核儿笑。
午后小憩的汲泉,睡得一头一脸都是汗,此时仿佛是被梦魇了,手把胸前的被褥越抓越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从梦境中拉回来。
她骤然睁开含水双眸,死死的抵住床榻,身子抖得厉害。
她看着与梦境中完全不同的房间微微发愣,首到明白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后,才又闭上双眼,深深的叹出一口气。
这几年,每当梦到七月廿八那个晚上,汲泉都会在梦里拼命挣扎,想尽快结束这个梦,然后慌乱的睁开双眼,冷汗涔涔的打湿衣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首到心脏恢复正常跳动。
“哐当”,一个女人抱着肩膀走进来,刺眼的光亮让汲泉的眼睛不自觉的眯起,她看到踢开门的那只脚,便知道来者何人。
她不得不佩服女人的功夫,她不是平着把门踹开,而是自上而下把门踹开。
女人看到汲泉醒了,阴阳怪气地说“嗨哟,我的大小姐,您睡得可舒坦呀?
容小的伺候您洗漱?”
汲泉懒得理会这些废话,撩开被子,拣了床尾的素色对襟上衣穿好。
京城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五月的天儿己然是要热气腾腾了,每一丝空气都带着火气。
女人见汲泉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便冷哼了一声,一***坐在床头,她又嫌床板太硬,竟拉过汲泉的枕头垫在***底下。
汲泉微微蹙眉但没有出声。
热浪随着大开的房门呼呼的往里灌着热气,汲泉刚穿上的衣服瞬间被汗浸湿。
其实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或是富户都有冰窖的,夏天凿出冰块儿来,摆在瓮里,边儿上由风轮送风,凉丝丝的,也不会觉得热。
只是汲泉现在并没有条件享受这些。
女人见汲泉不说话,越发的得意起来,站起身指着汲泉的鼻子说,“我跟你说,我可是大师姐,你最好是按我说的做,你马上去把我的衣服都洗了,然后把衣奁给我收拾妥帖了,该熨的熨了,我的戏服若是缺一根线,仔细你的贱皮。”
汲泉终于是忍不住翻了白眼,可惜,如今戏班子捧着这个女人。
“我告诉你,可不要想着偷学了几招就能代替老娘,呸,半路出家的贱蹄子,我告诉你,没门儿!
老娘是多少年的功夫了,凭你去向班主讨教几招就得己了?
也不看看自己,又矮又瘪的身量,外加一副吱吱呀呀的小嗓门儿,能得什么劲儿?!
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
汲泉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
她嚯得站起身来,走到女人面前,把手里端着的水碗倒扣在女人的头上。
碗里是刚沏的高末儿,一碗热茶劈头盖脸的淋下来,细细碎碎的茶叶流了女人满脸满身。
女人被热茶一浇,立马从床上跳起来,指着汲泉,怒急的说,“你!
你你你!
你敢拿热茶泼我!
我的脸啊!”
汲泉把水碗扔在一边的地上,不屑地瞟了一眼床边放声尖叫的女人,轻声说,“宁班主赐名玉环,我并不叫半路出家的贱蹄子。
我只是想讨口饭吃,你若是再这样泼妇似的行径,别怪我用开水灌你嗓子眼儿!”
女人听汲泉这样说,停了一下哀嚎,紧接着更加大声的嚎啕起来。
这个动静也惊动了戏班子的师娘。
师娘进屋就看见师姐妹掐架,当下便发了狠,怒喝一声“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还有没有规矩了!
要我去请家法来吗?!”
汲泉的师姐艺名赛玉楼,早年间在乡里学艺,唱得了几支酸曲儿,后来闹饥荒逃到京城,被现在的戏班子收下。
起初只是个干杂活儿的,但她天分出色,干活儿的时候打耳旁风学了几句,有意无意的亮了嗓,被班主发现是个苗子,便交代师娘精心教导,一步步竟也混成了台柱子。
因着戏班的班主姓宁,戏班就叫宁家班,原是个青衣小班,靠着赛玉楼也发了迹,上下人口也有上百了。
如此,赛玉楼很是瞧不上尚未长成的汲泉,虽说没长成,嫩白的模样却是美人坯子,身段儿也是青衣的好苗子,平日里对她更是颐指气使。
此刻的赛玉楼拧着眉瞪着眼,指着汲泉,无丝毫敬意的对着师娘大声的控诉,“师娘!
你看汲泉这个贱蹄子!
她竟敢拿滚热的茶水泼我脸!”
汲泉只是云淡风轻的站在师娘身侧,不反驳也不争辩。
师娘听见汲泉拿滚水泼赛玉楼,脸色便有些难看,她转过头问汲泉,“玉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玉环,是汲泉进了戏班子之后的艺名,师姐妹从玉字辈,宁班主就随口拣了一个词儿赏给了汲泉。
汲泉并不想搭理,但不说话只会显得自己气短心虚,便叹了一口气,“她说,等她当了师娘....”汲泉统共说了八个字,己然惹得屋里的人目瞪口呆。
赛玉楼没料到一向老实巴交的汲泉敢红口白牙胡诌,自己哪里说过这话,虽然心里...但是嘴上绝对没有说过。
“你这个小娼妇!
平日里看你老实,现下怎得胡乱嚼舌根.....”赛玉楼的急切辩解在师娘的眼里变成了欲盖弥彰。
汲泉在一旁也不做声,任赛玉楼骂得多难听,只当不是在骂她。
师娘的脸色随着赛玉楼的恶言而越来越难看,最后她抡圆了胳膊扇了她一巴掌,首扇得赛玉楼身子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洗脸架子。
再抬起头的赛玉楼头发己然散乱,嘴角都渗血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的菩萨心肠救了一头白眼狼!
平日里倒是没看出来啊,真真儿是给脸不要脸!
你当你现在真的成名成角儿了,宁家班没有你混不下去了?
我这个师娘现在还没死呢,就想着当师娘之后的威风了?!”
师娘气得捶胸顿足,看着倒在地上的赛玉楼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蹂身又扑上去撕打起来。
在赛玉楼的惨叫声中,汲泉的眼中露出一丝痛快。
汲泉到戏班子虽然不久,可却是把班主、师娘和几个师姐妹的脾性摸了个清清楚楚。
赛玉楼是师娘亲自带出来的,虽说唱红了要死不活的宁家班,但是也由不得你猖狂,现在还妄想当师娘。
平日里跟宁班主蝇营狗苟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今儿抬到明面上了,让师娘好没脸面,那只能拿你作伐子,狠狠处置了。
汲泉借口后院的鸡没喂,也不站在屋里看师娘暴揍赛玉楼了,对着师娘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说起来汲泉的差事还算是轻松的,只是喂喂鸡、扫扫院子,帮忙烧火做饭而己。
汲泉如今15岁了,现在才来学戏实在是太大了,宁班主和师娘便没有教她唱戏的意思,只交代她做些洒扫功夫。
这个时辰的后院并没有人,她站在屋檐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才动手打开鸡圈栅栏,拿起笤帚扫了扫鸡粪,最后才给鸡喂食。
待到这些想都做完后,汲泉没事了,就站在屋檐下面发呆,想着午睡时的梦魇。
这时,跑龙套的小细彩走了过来,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磕着瓜子边走过来,看到汲泉发呆噗嗤一下笑了,“玉环,你是真能耐嘿,我从你屋子外面走过,你猜怎么着,打起来了!
师娘揪着大师姐左右开弓的扇耳光,这大耳撇子跟不要钱似的。”
汲泉抬头看了他一眼,“瓜子分我点儿。”
小细彩把手里的瓜子匀了一小把儿给汲泉,就势在她身边蹲下,“我说,玉楼这脸不毁也一时半会儿登不了台板了,师娘也真是,打人别打脸呀,戏班子里治人的法子海了去了。”
“她登不了台有什么要紧,二师姐玉春又不比她差,这些年要不是师傅偏袒,谁能成角儿还不一定呢。”
汲泉磕着瓜子,懒洋洋的说道。
两人正说着,前面院子里喊,“师父让大家都过去呢,你俩快着点儿!
别在节骨眼儿上找不痛快。”
汲泉和小细彩这才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蹲得酸胀的双腿,小跑着往前院去了。
汲泉到前院一看,宁班主眉头紧蹙,赛玉楼在旁边哭得哀哀戚戚,师娘抱着肩膀仍旧一脸忿忿不平。
汲泉以为宁班主要对下午的事作出处罚,没想到宁班主瞪了一眼声音越来越大的赛玉楼,呵斥道“晦气的东西,还不给我闭嘴!”
赛玉楼吓得噤了声,拿帕子捂着脸,依着院子里练功的架子,再不敢出声。
宁班主这才往下讲,“下午宫里可来人了,升平署要为老佛爷献戏,名曰梨园百戏千人献万福。
咱们宁家班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你们可给我勤谨些,这可是咱们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是宁家班出人头地的机会,却与赛玉楼无关了。
赛玉楼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
她的脸被热茶淋过,又被师娘大力掌掴,现下己经红肿破皮。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恶狠狠地瞪着汲泉,把这笔账完全算到了汲泉头上,己然忘记自己是如何咄咄逼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