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户帖生花
案头堆着十二本《军户匠户黄册》,每本封皮都贴着他亲手写的标签——“应天兵器匠”“扬州舟船匠”“景德镇陶匠”,标签右下角用极小的***数字编着号。
“大人,这‘匠户技艺分类’并无先例。”
典吏吴宽搓着皲裂的手,眼睛盯着他笔下的“17号陶匠”,“若是被言官参奏‘变更祖制’……”“吴典吏可知,陛下去年在午门展示的西洋自鸣钟?”
沈叙放下笔,从袖中摸出个黄铜齿轮,正是他用现代工艺改良的火铳零件,“造这齿轮的匠人,便在应天匠户黄册第32页。
如今兵器局的火铳准头差三分,皆因匠人技艺混记,无人专司磨齿。”
吴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当然记得,朱元璋曾因火铳炸膛砍了三个百户的头。
“把匠户按技艺细分,兵器匠专造枪杆,甲匠专敲甲片,”沈叙指着齿轮,“就像陛下让卫所军户专事屯田,匠户也该各专其长。
黄册里多写一行字,将来兵器局的损耗便能少一成。”
衙门外忽然传来喧哗,青禾领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军汉进来:“大人,凤阳卫的军户代表求见。”
军汉扑通跪下,怀里掉出个发霉的稗子饼:“大人,凤阳卫的屯田收成全被豪强占了,弟兄们去年冬天饿死三十七个,活着的连铠甲都典当了换粮……”沈叙捡起稗子饼,触感粗糙如砂纸。
他想起在现代看过的《凤阳花鼓》词:“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此刻的凤阳,正需要他从现代带来的红薯藤——那些藏在竹筒里,用低温保存的奇迹。
“明日随我去凤阳,”他扶起军汉,指着黄册上的“匠户分类表”,“你瞧这12号舟船匠,能造载重二十石的漕船。
若凤阳卫的军户能分出一半人专事漕运,用漕粮换屯田的种子,何愁没饭吃?”
军汉盯着纸上的数字,眼里泛起微光:“大人,这些画着圈的数目字,是啥讲究?”
“这是***数字,”沈叙忽然笑了,“方便你们记账,不易被人涂改。
就像陛下的户帖用朱砂印,咱们的黄册用数字编号,都是为了让底下的人少受些骗。”
明故宫,谨身殿朱元璋的朱笔在沈叙呈上的《匠户技艺分类疏》上顿住,目光落在“17号陶匠可兼造玻璃”的条目上。
玻璃——这个在元代便被称为“琉璃”的稀罕物,此刻正被用作战利品,陈列在武英殿。
“沈叙说,匠人细分后,兵器局的火铳准头能提三分?”
他问右侧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回陛下,臣查过,沈叙到屯田署后,每日与匠户同吃同住,”毛骧低头看着手中的密报,“他腰间挂着的青铜残片,与孝陵地基中的鼎纹相合,工匠们私下称他为‘鼎先生’。”
朱元璋哼了一声。
自马皇后病情好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沈叙便如一枚钉子,楔进了他的制度里。
户帖上多出的“技艺分类”,黄册里奇怪的数目字,还有凤阳卫正在试点的“漕运屯田法”——看似都是小事,却像在铁墙上凿孔,虽小,却让他不安。
“把应天的匠户按他的法子分,”他忽然扔下笔,“但兵器匠的户籍,必须单独造册,由朕亲自掌管。”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马皇后说,他教宫女们用井水冷敷退烧,倒是救了两个小皇子的命。”
毛骧会意,退下时在密报上补了一句:“沈叙与皇后过从甚密,或可引为后宫医正。”
却不知,这句话将在未来的蓝玉案中,成为沈叙保命的护身符。
凤阳卫屯田所,立冬沈叙蹲在田埂上,看着军户们按他画的《红薯垄作示意图》翻土。
青铜鼎残片被他埋在田中央,权当“土地神位”——这是他想出让古人接受新作物的折中之计。
“大人,这东西真能长在沙地里?”
徐辉祖——那个在屯田署见过的独臂军汉,此刻正握着铁锨,袖口露出的雄鹰刺青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你当过死士,该知道战场上最需要啥——”沈叙拍了拍埋着红薯藤的土堆,“不是刀枪,是能在荒地里扎根的粮。
当年沐将军征云南,要是有这东西,也不至于折损三成兵马。”
徐辉祖的瞳孔骤缩。
作为沐英旧部,他当然知道洪武十西年征云南时,粮草不济是多少弟兄的催命符。
“跟我学,”沈叙握住他的手,在土面上划出斜垄,“垄要朝南,沟要深尺许,这样霜雪化了能渗水,旱天能藏露。”
徐辉祖粗糙的手掌擦过他掌心的薄茧,忽然发现这个文官的手,竟比匠人还多几分硬痂——那是在兵器局磨齿轮留下的印记。
远处传来马蹄声,锦衣卫的黑马踏过田埂,百户陈瑛翻身下马,手中捧着个朱漆匣子:“沈大人,陛下赐你‘屯田御制印’,着你便宜行事。”
沈叙打开匣子,鎏金印纽上刻着麦穗与齿轮——正是他在疏中画过的“农工并重型”官印。
陈瑛凑近,低声道:“大人可知,这印是陛下亲手画的样?”
他心中一凛。
朱元璋的恩威,从来都是双刃剑。
赐印意味着信任,却也意味着更严苛的监视。
“劳烦百户回禀陛下,”沈叙将印按在《屯田清册》上,“臣明日便将凤阳卫的屯田图呈进,图上每处水井都标着***数字,陛下若有疑问,臣可当面讲解。”
陈瑛上马时,忽然瞥见田埂上插着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洪武十五年,沈叙在此试种‘金薯’,愿此薯如鼎,镇住灾荒。”
那“鼎”字的写法,竟与朱元璋早年的手书一模一样。
是夜,屯田署后堂沈叙对着青铜残片闭目养神,忽觉掌心一烫,残片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纹路——那是现代博物馆里阳鼎的实时投影。
他看见展柜前站着个戴眼镜的女人,正是博物馆研究员李薇,她手中拿着的,正是他穿越前没来得及回复的手机。
“爸爸,红薯粥凉了。”
女儿的声音从记忆里飘来,沈叙猛然睁眼,发现案头的油灯不知何时熄灭,窗外的月光正照着墙上挂着的《大明舆图》,他用红笔圈出的凤阳、应天、北平三地,此刻连成一条微妙的三角线。
青禾端着参茶进来,看见他盯着舆图出神,忽然道:“大人,今日在凤阳,徐辉祖说他儿子今年十岁,吵着要学您画的那些‘圈圈数字’。”
“明日让他来屯田署,”沈叙摸着舆图上北平的位置,想起燕王朱棣此刻正在练兵,“我教他算术,顺便……” 他忽然抽出《军户黄册》,找到徐辉祖的条目,在“备注”栏写下:“独臂,善水战,曾隶沐英麾下。”
更深露重,青铜残片再次发烫。
沈叙知道,子时的共鸣时间快到了。
他摸出藏在鞋底的现代笔记本,上面记着从图书馆扫描的《河防通议》——那是未来治理黄河的关键,却也是此刻他与历史对话的密码。
窗外传来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里,沈叙忽然笑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写下的每个数字、每个分类、每道政令,都是在给历史这头巨兽安装刹车——或许不能让它停下,却能让它在冲向悬崖时,速度慢那么一点点。
鼎纹在掌心闪烁,他吹灭油灯,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这是洪武十五年的冬夜,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