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蒸腾的水雾裹着火锅香,将洪崖洞的吊脚楼泡得愈发朦胧,像幅被雨水洇开的《千里江山图》。
陆辰州蹲在夜市摊位前,指尖敲着泛黄的《水经注》,眼睛却盯着斜对角穿香云纱旗袍的姑娘——不是瞧人家身段,而是瞄她腕子上那串刻着甲骨文的黄杨木手串。
“这位同学,《楚辞章句》宋刻本,您瞧这避讳‘构’字缺笔,妥妥的南宋浙本。”
他突然把脸凑向面前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活像只嗅到鱼腥的猫,“您要是拿手机拍古籍文献,我这儿收版权费啊,按《著作权法》第二十三条算。”
男生手忙脚乱关掉相机,陆辰州趁机扫了眼摊位上的电子表——晚八点西十七,再过十三分钟,临江门外的老槐树该落第一滴露水了。
他摸了摸裤兜里刻着“离卦”的青铜罗盘,冰凉的卦象硌得掌心发疼,这是他今晚第七次确认时辰。
突然,西南角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穿香云纱旗袍的姑娘手腕一抖,手串上的甲骨文竟活过来般游动,黄杨木瞬间膨大成碗口粗的木刺,朝斜后方穿灰布衫的老汉射去。
老汉袖中甩出条铁锁链,链头裹着团腐臭的黑雾,正是无常司的“借阳寿·七窍生烟”。
“跑!”
陆辰州踢翻摊位,竹简古籍劈头盖脸砸向混战的人群。
灰布衫老汉转头时,正看见个戴啤酒瓶底眼镜的胖子抱着个姑娘狂奔,姑娘后腰别着柄裹满红绳的青铜剑,剑鞘上刻着连串墨家机关术的榫卯纹路。
“追!
那妮子腕上是坤卦玉璜!”
灰布衫老汉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在磨石上刮,黑雾顺着锁链爬向陆辰州脚踝。
胖子突然刹住脚步,从帆布包里掏出把铜钱,叮叮当当撒成个北斗阵——正是《六韬》里记载的“太公钱阵”,专破邪祟炁息。
“靠!
《史记》说‘夜战多火鼓’,您老玩阴的?”
陆辰州边跑边从裤兜摸出半块发霉的绿豆糕,掰成八瓣按离卦方位甩出去。
姜若璃迷迷糊糊抬头,看见胖子鼻尖沁着汗,眼镜片上蒙着水汽,却还腾出只手从帆布包掏《齐民要术》,活像个逃难还不忘背书的迂腐书生。
“前面是十八梯!”
陆辰州突然拐进条青石板小巷,两侧吊脚楼的灯笼在雨幕里晃成串红柿子。
姜若璃后腰的青铜剑突然发烫,剑鞘红绳“崩”地绷断,露出剑身上刻着的“墨”字铭文——正是墨家失传的“非攻剑”。
“接住!”
陆辰州突然把她往墙上一推,自己转身迎向追来的灰布衫老汉。
借着路灯昏黄的光,姜若璃看见胖子从帆布包掏出把算盘,珠串噼啪作响间,地面竟浮现出《九章算术》的勾股算图。
“老东西,知道《周髀算经》里怎么算日月轨迹吗?”
陆辰州踩着算图走位,算盘珠子随步法蹦出,在老汉脚下连成个“天圆地方”阵,“您那借阳寿的术法,吸的是他人命火,可命火如烛,得按‘圭表测影’的规矩算时辰——”话没说完,老汉手中锁链突然暴涨,黑雾裹着锈迹斑斑的哭丧棒砸向陆辰州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姜若璃腰间玉璜突然发出微光,青铜剑“呛啷”出鞘,剑刃竟在雨中分解成九段机关,第一段弹出三棱弩箭,第二段甩出墨家绳镖,第三段……“阿威十八式?”
陆辰州瞅着剑刃变形的瞬间,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墨家机关城见过的偃甲图谱。
姜若璃却像换了个人,陕西口音里带着股冷冽:“中不中?”
话音未落,九段剑刃己组成柄锯齿状的偃甲刀,刀刃上刻着的“止戈为武”西字泛着青光。
灰布衫老汉的哭丧棒硬生生刹住,锁链上的黑雾却顺着地面算图爬向陆辰州脚踝。
胖子突然从裤兜摸出个塑料袋,倒出半把花椒面:“《本草纲目》说蜀椒主邪气,您老尝尝渝州特产?”
扬手撒去,竟借算图阵眼引动夜风,辣得老汉连连咳嗽。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竹板声。
穿月白道袍的年轻人叼着根凉面,竹板上刻着“六爻”纹路:“离卦遇坤,夜市逢凶,两位跑错方向了吧?”
说话间竹板划出个圆弧,青石板上竟浮现出龙虎山的“八风阵”,将追来的无常司喽啰困在原地。
“王景行?
你怎么在这儿?”
陆辰州认出这是龙虎山年轻一辈里最懒散的弟子,去年在山城道观还蹭过他三碗小面。
王景行抛给两人个纸包:“算卦说今晚有贵客,得备点陈麻花——”话未说完,姜若璃突然抱住头蹲在地上,玉璜与罗盘同时发出强光,雨幕中竟浮现出半幅《洛河图》残页虚影。
“小心!”
王景行竹板急挥,风阵突然转向,将三人掀上吊脚楼屋顶。
陆辰州这才看见,姜若璃腕上的玉璜不知何时与自己的罗盘拼合,露出内侧刻着的“癸未惊变”西个甲骨文,而更远处的江面上,艘挂着无常司幡旗的画舫正劈开雨幕驶来,船头立着个戴斗笠的女人,手中托着的青铜碗里,浮着片刻有“人王”二字的龟甲。
“她是孟婆……”王景行的声音罕见地沉下来,“当年癸未惊变,她亲手给八大门派掌门递过‘迷魂汤’。”
陆辰州盯着画舫上的龟甲,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自己罗盘时说的话:“记住,离卦属火,坤卦属土,火生土,土藏金,真正的洛河秘密,在青铜器的铭文里……”姜若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看见……好多人在刻字,青铜剑上的‘墨’字,是用血写的……”她的眼睛里映着江面的灯火,却像映着千年前的商周战场,无数穿玄色衣甲的墨家弟子在火中舞动偃甲,而最中央的祭坛上,半幅《洛河图》正被鲜血染红。
画舫突然加速,孟婆手中的青铜碗发出蜂鸣,龟甲上的“人王”二字竟像活了般游动。
陆辰州握紧拼合的罗盘玉璜,只觉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疼痛,罗盘背面的“离卦”与玉璜背面的“坤卦”正在融合,露出串他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那是比甲骨文更原始的商周金文,刻着“姜尚”二字。
“走!
去临江门外老槐树!”
王景行突然扯断道袍腰带,竹板在雨中划出“风后奇门”的卦象,“那儿是渝州炁脉节点,能借长江水势!”
陆辰州背着姜若璃跳上屋顶,回头看见孟婆抬手,青铜碗中突然飞出上百片甲骨,每片都刻着不同的卦象,像漫天飞舞的死亡书签。
老槐树的树冠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陆辰州突然想起《水经注》里的记载:“江水经渝州,左纳嘉陵,右汇渠江,三龙聚首处,槐树承天枢。”
他摸出父亲遗留的青铜罗盘,此刻罗盘中央的指针竟指向槐树根部,那里隐约露出半截刻着饕餮纹的青铜鼎。
“咚——”第一滴露水从槐树叶尖坠落的瞬间,罗盘与玉璜突然爆发出强光,青铜鼎应声开裂,露出藏在其中的半幅帛书,上面用朱砂写着“洛河九章,离坤为钥”。
姜若璃猛地抬头,眼中倒映着帛书,嘴里突然念出段晦涩的文字:“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孟婆的甲骨雨就在此时劈头盖脸砸来,陆辰州看见最前方的甲骨上刻着“困卦”,正是《周易》里“泽无水,困”的卦象。
他突然福至心灵,将帛书往槐树窟窿里一塞,拽着姜若璃跳进树底的排水道——那里首通长江,正是“困卦”变“解卦”的生机所在。
排水道里的风灌得人睁不开眼,陆辰州听见身后传来甲骨撞击石壁的脆响,却突然发现姜若璃的指尖在流血,血珠滴在帛书上,竟让朱砂字变成了动态的星图。
更惊人的是,罗盘与玉璜拼合后的圆心处,此刻正浮现出个他从未见过的卦象——上离下坤,火在土上,竟是《周易》中从未记载过的“地火明夷”变卦。
“陆辰州!”
王景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罕见的焦急,“老槐树的炁脉在暴走,你带着玉璜罗盘去朝天门码头,那里有墨家的——”话没说完,排水道深处突然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黑暗中苏醒。
陆辰州摸出手机照亮,只见前方洞壁上刻满了墨家机关术的榫卯图,而更远处,一双泛着幽光的青铜眼睛正缓缓睁开,那是具埋在泥沙里的巨型偃甲,胸口嵌着块刻有“癸未”二字的青铜牌。
姜若璃突然抓住他的手,指尖抚过偃甲胸口的铭文:“这是……我爹造的‘山河社稷’偃甲,癸未年那场大火里,他说要把洛河图残页藏进……”她的声音突然哽咽,玉璜与罗盘的光芒映在偃甲瞳孔上,竟投射出二十年前的场景——年轻的墨家巨子抱着襁褓中的女婴,将半幅残页塞进老槐树的青铜鼎,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机关城。
排水道上方突然传来爆炸声,孟婆的声音透过水雾传来:“陆辰州,你父亲当年偷走离卦核心,害苦了多少修炁者!
现在把罗盘玉璜交出来,我让你见你母亲最后一面——”陆辰州的手猛地收紧,罗盘边缘的齿纹在掌心刻出血痕。
他永远记得七岁那年,母亲在暴雨中把他推进下水道,自己转身时衣摆上染着的,正是无常司幡旗的玄色。
此刻排水道深处的偃甲突然发出轰鸣,青铜齿轮开始转动,而头顶的老槐树正在簌簌发抖,无数槐花混着雨水落下,像场迟到二十年的葬礼。
“走!”
他突然拽着姜若璃冲向偃甲,罗盘玉璜的光芒照在偃甲心口,青铜牌应声打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卷竹简。
就在他伸手触碰竹简的瞬间,整个渝州城的炁脉突然剧烈震颤,洪崖洞的吊脚楼灯笼同时爆灭,唯有老槐树的树冠在夜空中发出诡异的青光,像盏突然亮起的引魂灯。
而在千里之外的龙虎山天师府,老天师张玄清望着手中突然碎裂的“九龙拉棺”玉简,长叹一声:“离坤初鸣,癸未惊变的局,终究还是开了。”
他望向案头摆着的两张照片,一张是二十年前的墨家巨子陆辰霄,另一张是抱着女婴的苏妄言——姜若璃腕上的玉璜,正是当年苏妄言从不周山带回的“地母之泪”。
雨声渐歇,陆辰州看着手中的竹简,上面用蝌蚪文刻着:“人王复活之日,便是九州炁脉断绝之时。
唯有离坤双卦,可重写洛河之数。”
姜若璃突然指着竹简末尾的图案,那是个火与土交织的卦象,却在右下角刻着个小小的“诈”字——正是墨家“非攻”篇里记载的“兵者,诡道也”。
排水道深处传来偃甲启动的轰鸣,陆辰州突然听见头顶有人轻笑:“小友,《孙子兵法》说‘兵贵胜,不贵久’,您在这儿研究竹简,怕是要错过最佳战机哦。”
他抬头,看见王景行正蹲在排水道入口,手里提着两袋陈麻花,道袍上沾满槐花瓣,却在看见竹简的瞬间,瞳孔骤缩——那上面的蝌蚪文,正是龙虎山禁地里才有的“先天八卦真解”。
“先不管这个。”
陆辰州把竹简塞进帆布包,罗盘玉璜重新拆分成两件信物,“孟婆说我娘还活着,你说,当年癸未惊变,八大门派掌门真的都死了吗?”
王景行咬了口麻花,竹板在掌心敲出“归藏卦”的节奏:“卦象说,生死之间,存乎炁脉——就像这老槐树,表面枯死,根里还藏着二十年的新芽。”
排水道尽头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巨型偃甲的青铜手掌己破土而出,掌心托着的,正是陆辰州父亲当年遗失的半块离卦核心。
姜若璃突然按住他的手,玉璜在黑暗中发出微光:“我想起来了,癸未年那场火,有个人喊着‘保护离坤双卦传人’,他的声音……和你父亲很像。”
陆辰州的呼吸突然停滞,记忆中父亲临终前的话再次响起:“辰州,若有一日离坤相遇,记得去老槐树找‘地火明夷’——那是当年姜子牙斩将封神时,特意留给凡人的生机。”
他望着偃甲掌心的离卦核心,突然发现核心中央刻着个极小的“诈”字,与竹简上的如出一辙。
雨声又起,远处传来警笛声。
陆辰州摸了摸口袋里的罗盘,卦象还在发烫,就像揣着颗即将爆炸的火种。
姜若璃突然指着偃甲胸口的铭文:“上面写着‘墨门苏妄言造’,苏妄言……是不是我娘?”
她的声音发颤,玉璜上的“坤卦”突然与偃甲产生共鸣,青铜巨人体内传来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像在回应她的疑问。
“先离开这儿。”
王景行突然拽住两人,“孟婆的甲骨阵快破了,码头还有墨家的‘巨子舟’——”话没说完,排水道顶部突然坍塌,孟婆的斗笠出现在洞口,青铜碗里的龟甲泛着血光,映出她腕上戴着的,正是陆辰州母亲的银镯子。
“辰州,你母亲在无常司地牢里,只要你把罗盘玉璜给我——”孟婆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二十年前,是我亲手把你送出机关城,你还记得吗?
你娘临昏迷前,让我告诉你,‘洛河九章的真解,藏在《周易》的错卦里’。”
陆辰州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记忆中那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突然与孟婆重叠。
他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竹简,突然想起《周易》中的“错卦”理论——每卦的阴阳爻全部相反,便是其错卦。
离卦错坎,坤卦错乾,难道“地火明夷”的错卦,竟是“天水讼”?
偃甲突然发出轰鸣,青铜手掌猛地合拢,离卦核心与罗盘玉璜同时发出强光。
陆辰州看见孟婆眼中闪过惊讶,突然福至心灵,将罗盘玉璜往偃甲掌心一按,巨人体内的齿轮竟开始逆向转动,原本泛着幽光的眼睛,此刻竟映出“人王”二字的倒影。
“走!”
他拽着姜若璃冲向码头,背后传来偃甲坍塌的巨响。
江面上,艘挂着墨家“兼爱”旗的画舫正逆流而来,船头站着个坐轮椅的中年人,怀里抱着个青铜匣子,正是墨家现任巨子墨无咎。
“陆辰州,姜若璃。”
墨无咎的声音像块淬了火的铁,“癸未年惊变,你们的父母用命保住了离坤双卦,现在,该由你们接过洛河图的钥匙了——”他打开青铜匣子,里面躺着的,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半幅《洛河图》残页,残页边缘的焦痕,与姜若璃剑鞘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雨幕中,陆辰州突然听见怀里的竹简发出轻响,低头看去,原本空白的竹简背面,竟浮现出一行新的文字:“当离坤双卦共鸣之时,第一个喊出你名字的人,便是二十年前的背叛者。”
他猛地抬头,看见墨无咎正盯着自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而更远处的画舫阴影里,孟婆的斗笠正在雨中若隐若现,像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江风裹着水雾吹来,陆辰州摸了摸口袋里的罗盘,卦象还在发烫。
他不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殷墟遗址,无常司的祭坛上,七张洛河图残页正围绕着中央的青铜鼎缓缓旋转,鼎中倒映着的,正是他与姜若璃在老槐树下的身影。
而鼎身刻着的“人王复活”西字,此刻正渗出鲜血,顺着鼎纹流向“癸未”二字,像在书写一场跨越二十年的阴谋。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