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味、廉价饭菜味、还有青春期荷尔蒙那种躁动不安的腥气,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他缩在角落,努力把瘦小的身体嵌进冰凉的塑料椅背,仿佛这样就能消失。
饭卡捏在指间,薄薄一片塑料,却重得像块墓碑。
液晶屏上那三个刺眼的数字,是他仅存的尊严,也是此刻悬在头顶的铡刀:3.2元。
一份最寡淡的白水煮青菜,再加半勺米饭,正好三块二。
他需要它撑过今天下午,首到放学后能去翻翻垃圾桶。
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陈默几乎能听见那点可怜塑料在***。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食堂的油腥味首冲鼻腔,胃袋一阵抽搐,酸水涌上喉咙。
他猛地低下头,后颈的骨头凸起嶙峋的一节。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陈大仙’嘛?”
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戏谑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精准地劈开周围的嘈杂,“又在‘辟谷’呢?
啧啧,修仙修得饭都吃不起了?”
是王鹏。
还有他身边那群总像鬣狗一样拱卫着他的跟班。
哄笑声紧跟着炸开,黏腻又恶意满满,瞬间将陈默淹没。
陈默的背脊瞬间僵硬,像被冻住。
他不敢抬头,视野里只有自己洗得发白、磨破了袖口的校服,和桌面上那几点早己干涸、不知是谁留下的油渍。
他死死盯着那几点油污,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跟你说话呢,聋了?”
王鹏的声音逼近了,带着一股汗味和劣质发胶的气息。
一只粗壮的手猛地伸过来,目标明确——他死死攥在手里的饭卡。
陈默本能地一缩手,身体向后躲。
王鹏抓了个空,脸上那点假笑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忤逆的、被蝼蚁冒犯的恼怒。
“操!
给脸不要脸!”
王鹏骂了一句,动作快得带风。
他没再去抢饭卡,而是一脚狠狠踹在陈默坐的塑料椅腿上。
哗啦!
塑料椅腿与光滑的地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默连人带椅被这股蛮力踹得向后猛地滑倒。
椅子腿绊住了后面另一个同学的脚踝,那同学惊叫一声,手里的餐盘脱手飞出。
世界在陈默眼前倾斜、旋转。
油腻的青菜、白花花的米饭、几块颤巍巍的红烧肉,混合着黏稠的汤汁,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温热的、带着食堂特有馊味的油腻感瞬间糊满了他的头发、脸颊、校服前襟。
餐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刺耳的噪音让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是更加汹涌的、夹杂着哄笑、议论和幸灾乐祸的声浪。
“哈哈哈哈哈!
看那个衰神!”
“活该!
走路不长眼?”
“啧啧,王哥威武!”
陈默瘫坐在地上,被汤汤水水浸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冰冷而黏腻。
馊水和菜油顺着湿漉漉的刘海滴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透过那层油腻的帘幕,看到王鹏双手插在裤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咧开一个得意的弧度,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
周围是一张张模糊的脸,有冷漠,有嘲笑,有纯粹的看热闹。
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结果只是把更多的油腻抹开。
手掌蹭过的地方,留下黏糊糊的触感,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馊味。
胃里翻江倒海,酸水不断上涌,灼烧着喉咙。
他死死咬着下唇,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勉强压住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想要呕吐和嘶吼的冲动。
不能哭。
不能在这里哭出来。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身前一小洼浑浊的汤汁上。
油花漂浮着,映出一张模糊、狼狈、被汤汁糊得看不清五官的脸。
那倒影里的眼睛,空洞得吓人。
喧嚣的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隔开,只剩下嗡嗡的杂音。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记不清是怎么拖着湿透冰冷、散发着馊臭的身体,在无数道目光的凌迟下,一步一步挪出那个地狱般的食堂。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明晃晃地打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湿透的校服贴在皮肤上,风一吹,透骨的凉。
那股混合着食堂油污和汗馊的恶心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喧闹的篮球场,里面传来砰砰的拍球声和男生们兴奋的吼叫。
场边围着一圈女生,其中就有她——苏晓。
她穿着干净的浅蓝色连衣裙,扎着清爽的马尾,手里拿着一瓶水,正对着场上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篮球队长李锐——露出明媚的笑容,阳光在她白皙的侧脸上跳跃。
李锐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空心入网,场边立刻爆发出一阵尖叫和欢呼,苏晓的笑容更加灿烂,像一朵迎着太阳绽放的花。
陈默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疼,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缩进路旁梧桐树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刺眼的阳光和刺耳的欢笑。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还在往下滴着馊水的廉价运动鞋,又看看苏晓脚上那双干净洁白的帆布鞋,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和苦涩瞬间淹没了他。
他配不上那样的光。
他连靠近那片光明的勇气都没有。
喉咙里堵得发慌,他猛地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喧哗与阳光。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只想离那个世界越远越好。
学校后门的小巷,是城市的褶皱,藏着最不起眼的破败。
空气里弥漫着垃圾发酵的酸腐味和灰尘的气息。
几个歪斜的旧书摊挤在墙根下,纸页泛黄卷曲,像被岁月遗忘的枯叶。
陈默的脚步被一种麻木的惯性驱使着,停在一个书摊前。
摊主是个干瘪的老头,缩在一张破藤椅里打盹,对生意毫无兴趣。
摊上杂乱地堆着各种旧书:过时的杂志、卷了边的武侠小说、封面花哨的漫画……还有一堆灰扑扑、看不出年代的杂项。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那些破烂。
王鹏得意的脸、苏晓阳光下灿烂的笑、馊水浇头的冰冷黏腻、那些针一样的目光……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混沌的浆糊,沉重得让他抬不起头。
他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开所有人的视线,躲开这个让他喘不过气的世界。
手指无意识地在一堆蒙尘的杂物里翻动。
冰冷的金属触感忽然碰到指尖。
他动作一顿,拨开上面的旧报纸和几本破书。
那是一枚玉佩。
形状古拙,边缘并不规整,像是天然形成又被人粗糙打磨过。
质地浑浊,像是劣质的青玉,又像是某种石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像是一个被强行压扁的“逆”字,又像某种从未见过的虫豸,线条粗粝僵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阴冷。
更怪的是,在那灰暗的玉质深处,隐隐沁着几丝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像干涸凝固的血丝,又像是玉质本身的瑕疵。
一种莫名的、带着寒意的悸动,毫无征兆地顺着指尖窜了上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猛地一缩。
咳……”打盹的老头不知何时醒了,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陈默手里的东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破玩意儿啊……压摊底的,晦气。
老早以前收破烂搭来的。
听说专克倒霉蛋儿,沾上它,喝水都塞牙缝。”
老头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笑容里带着点市侩的狡黠,“小子,看你……挺有‘缘分’,十块钱,拿走?”
陈默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玉佩。
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
老头那句“专克倒霉蛋儿”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他最敏感、最溃烂的伤口上。
专克倒霉蛋儿?
他低头看着玉佩上那扭曲的“逆”字符号,还有深处那几丝不祥的血沁。
一股荒谬的、带着自毁倾向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是啊,他己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倒霉蛋了,还能怎么更倒霉?
喝水塞牙缝?
他现在连喝水的钱都快没了。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冲上脑门。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报复性的***,掏出仅剩的十块钱——那张被他攥得汗津津、带着体温和食堂馊味的纸币——拍在老头油腻腻的小木桌上。
“我要了。”
老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这浑身馊臭、一脸衰相的学生真会掏钱买这么个晦气玩意儿。
他飞快地抓起那十块钱塞进口袋,生怕陈默反悔似的,嘟囔了一句:“行,归你了。
离我摊子远点,别把晦气带过来。”
陈默没理他,攥紧玉佩,转身就走。
玉佩冰凉坚硬,硌得掌心生疼,那股奇异的寒意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丝丝缕缕渗进皮肉里。
他把它塞进校服口袋,紧贴着胸口那一片湿冷的馊水印记。
冰冷的玉佩贴着同样冰冷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清醒。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条充斥着腐朽气味的小巷。
口袋里玉佩的冰冷存在感异常强烈,像一块贴在胸口的冰。
他几乎是跑起来的,校服湿透的下摆贴在腿上,沉重又冰冷。
巷口就在眼前,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大街。
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巷口地面上散落的几片碎玻璃,折射出刺眼的光斑。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带着哭腔的童音猛地刺破了巷口的喧嚣!
“妈妈——!”
陈默猛地抬头。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巷口外,车流混乱的马路边,一个穿着粉色小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追着一个滚向路中央的彩色皮球。
她小小的身体全速奔跑着,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杂质的专注和快乐。
而在她前方不到五米,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正歪歪扭扭地从路边启动,带着一股不耐烦的暴躁,像个醉汉般猛地加速,车头斜刺里朝着小女孩冲去!
司机似乎正低头看着手机,对即将发生的惨剧毫无察觉。
小女孩追着球,对身后逼近的死神浑然不觉。
“危险——!”
声音不是陈默发出的。
是旁边一个路过的女人失声尖叫,尖锐得变了调。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关于衰运、关于屈辱、关于那个冰冷玉佩的念头,在这一瞬间被碾得粉碎。
身体里的血液像是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看到那辆面包车丑陋的前保险杠,看到小女孩飘扬的粉色裙角,看到司机那惊愕抬起的脸孔上瞬间放大的瞳孔……没有思考。
没有权衡。
甚至没有“见义勇为”这种高尚的念头。
身体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巨大的弹簧猛地弹射出去!
双腿爆发出他十八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力量,狠狠地蹬踏在布满油污和尘土的地面上,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扑向毁灭的箭!
视野在高速的冲刺中剧烈晃动、模糊。
他冲出了巷口,扑向那片刺眼的阳光和刺耳的刹车声混合的死亡地带。
风声在耳边呼啸,盖过了一切。
他张开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身影狠狠推去!
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小女孩的背上,将她像一片羽毛般轻盈地、远远地推离了那咆哮的钢铁凶兽。
下一秒,世界被一片沉重的、无法抗拒的黑暗和剧痛彻底吞噬。
砰!!!
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像是重锤狠狠砸在装满湿沙的麻袋上。
陈默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轻飘飘的,像一个被狂风扯断线的破风筝。
没有疼痛,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彻底撕裂开来的感觉。
他好像看到了刺眼炫目的车灯,看到了湛蓝得虚假的天空,看到了周围骤然扭曲变形的人脸,看到了远处被推倒在安全地带、茫然坐起的小女孩……所有的颜色、声音、光影,都在飞速地旋转、褪色、远去。
最后一丝意识沉入无边的冰冷黑暗前,他模糊地感觉到,紧贴胸口的那枚玉佩,那个被他用十块钱买来的“晦气”,竟在那一瞬间,变得滚烫!
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口上。
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沉重,包裹着他,不断下沉。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概念。
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