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冷轩数到第 27 滴时,母亲终于动了动 —— 她从塑料凳上站起身,膝盖压出的褶皱在病号服上投下阴影,手指机械地抚平父亲被角,指甲边缘泛着洗不掉的碘伏黄。
"妈,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 他举着冷掉的饭团,包装纸被体温焐出褶皱。
三天前父亲出事时,母亲连外套都没穿就往医院赶,此刻身上还穿着那天的浅蓝色衬衫,领口沾着片没摘干净的银杏叶。
母亲没回头,指尖停在父亲手腕的旧疤痕上。
那道三厘米长的伤口是去年除夕留下的,父亲抱着礼花筒冲进家门,说追小偷时摔进了冬青丛。
当时母亲举着创可贴笑骂:"警服都勾破了,倒没见你怕疼。
"现在那道疤痕还在,可父亲的手背上布满新的针孔,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过。
林冷轩盯着心电监护仪上起伏的绿线,突然想起自然课看过的心电图,原来人的心跳真的能变成这样机械的波浪线。
"三天前你接我放学时,爸爸说要抓个大坏蛋。
" 他小声说,饭团的海苔味混着消毒水在舌尖发苦,"他说等案子破了,就带我去镜水镇看木雕灯展......"母亲的肩膀猛地绷紧,抚平被角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林冷轩看见她胸前的银项链在灯光下晃了晃,那是父亲送的结婚十周年礼物,吊坠是枚小小的警徽造型。
"睡吧。
" 母亲的声音像被水浸过的棉花,软塌塌的没有力气,"明天还要上学。
" 她转身拉开窗帘,秋夜的风卷着银杏叶撞在玻璃上,把她的影子撕成碎片,投在父亲苍白的脸上。
折叠床的铁架硌得后背生疼,林冷轩却不敢翻身。
他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突然想起父亲警服肩章上的木屑 —— 那天父亲冒雨来接他,藏青色警服全贴在身上,肩章缝里卡着片浅棕色的碎屑,闻起来有淡淡的松木香。
"爸爸今天去了镜水镇的木雕馆。
" 父亲把伞倾向他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雨里,"那些老匠人能把木头雕成会动的机关,等爸爸抓住坏蛋,就带你去学做鲁班锁。
"那时他不知道,这句话会成为父亲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病房里的吊瓶还在滴答作响,林冷轩数到第 108 滴时,听见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从窗边传来。
他慌忙转头,看见母亲背对着他,手指紧紧攥着窗帘,指缝间露出半截银项链,吊坠上的警徽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床头柜上,父亲的警徽倒扣着,银色卡扣处缠着半根红绳。
那是上个月庙会时,林冷轩非要给父亲系上的平安绳,说这样就不会受伤。
现在红绳末端的流苏散了,像父亲迟迟未归的承诺,断在十月的秋风里。
"妈妈," 他忍不住开口,"爸爸的案子......""别说了!
" 母亲突然转身,眼睛通红却没有眼泪,"你爸爸是警察,受伤是常事......"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搪瓷杯,却在接热水时手一抖,滚烫的水溅在腕骨上,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快睡,明天还要早起。
"林冷轩闭上眼,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吊瓶的滴答。
三天前在学校门口,父亲蹲下来替他系鞋带,警服口袋里掉出张照片 —— 照片上是个古旧的木雕牌楼,匾额上写着 "悬镜阁" 三个金字,落款是 1998 年 10 月。
此刻他躺在窄小的折叠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忽然触到一片硬邦邦的东西。
掀开床单,竟是半片碎玻璃,边缘还带着锯齿状的缺口 —— 是昨天在走廊摔碎的玻璃杯残片,不知怎么掉在了这里。
玻璃片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林冷轩突然想起李建军队长口袋里的照片,想起王浩叔叔说的 "那面镜子"。
父亲坠楼时攥着的,是不是和这碎片一样的东西?
母亲的脚步声在病房里来回走动,像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飞蛾。
林冷轩听见她停在父亲床前,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压抑的吸气声 —— 她在摸父亲的口袋,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 他突然开口。
母亲猛地转身,手里攥着父亲的警服内衬,指缝间露出一角泛黄的纸片。
看见他醒着,她慌忙把纸片塞进裤兜,耳尖却红得要滴血:"没什么...... 睡你的觉。
"那是张车票。
林冷轩看得清楚,淡蓝色的票面上印着 "镜水镇 — 市立医院",发车时间是 10 月 12 日 14:00,正是父亲坠楼的那天下午。
他想起解剖室医生说的死亡时间,23:00 到 23:30,那么父亲为什么要在下午去镜水镇,又在深夜出现在拆迁楼?
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耳边低语。
林冷轩盯着母亲藏在袖口的纸片边缘,突然发现那上面印着个小小的八卦图案,和他在李队长照片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妈妈," 他坐起身,喉咙发紧,"爸爸是不是在查一个叫 悬镜 的东西?
"搪瓷杯 "当啷" 摔在地上,热水在地砖上蜿蜒成河。
母亲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蹲下身去捡杯子,发梢垂下来遮住表情:"小孩子别乱猜......" 她的声音在发抖,指尖划过地面时,林冷轩看见她无名指根部有块新烫的红印,像是被什么金属灼过。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 "嘀 ——" 的长鸣,父亲的心率曲线剧烈起伏。
母亲尖叫着按响床头铃,林冷轩看见父亲的手指动了动,喉结滚动着,像是要说出什么。
他慌忙扑到床前,抓住父亲冰凉的手,突然发现父亲掌心有道新的划伤,伤口边缘还沾着点亮晶晶的碎屑。
"爸爸!
" 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在父亲手背上,"你醒醒,我买了苹果......"护士冲进来时,母亲正疯狂地擦拭着父亲掌心的碎屑,动作快得像在销毁什么证据。
林冷轩看见那些碎屑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分明是镜子的碎片。
凌晨三点,父亲终于平静下来。
林冷轩趴在床尾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母亲在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对,老槐树巷的地基...... 什么?
挖到了青铜镜残片?
"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别让冷轩知道,尤其是那张 1998 年的照片......"他猛地睁开眼,看见母亲背对着他,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出她紧绷的后颈。
1998 年,那是父亲照片上的年份,也是他还没出生的年份。
镜水镇、悬镜阁、青铜镜,这些碎片像父亲掌心的玻璃渣,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床头柜上的平安绳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红绳末端的流苏己经散了,露出里面缠着的细小金属丝 —— 那是从父亲警服上拆下来的,他曾说这样能把平安绳系得更结实。
现在那根金属丝弯成了不规则的形状,在月光下映出个模糊的镜面轮廓。
林冷轩突然想起自然课学过的凸面镜,能把物体折射成扭曲的模样,就像他此刻对父亲坠楼案的认知,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支离破碎。
母亲挂了电话,转身看见他醒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走过来,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发梢:"冷轩," 她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她的袖口滑下来,露出腕骨内侧的红印。
林冷轩突然发现,那红印的形状竟和他在碎片上看见的八卦图案一模一样,像是被什么灼热的金属烙上去的。
吊瓶还在滴答作响,心电监护仪的绿线有规律地起伏,像某种无声的密码。
林冷轩盯着母亲藏在身后的手,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给他讲睡前故事的女人,此刻正用沉默织成一张网,把所有的真相都困在白色病房的阴影里。
而他,就像父亲掌心的那片镜碎片,明明映照着真相的轮廓,却只能在消毒水的气味里,等待有人来拼凑完整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