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和身后的几个哥们,一人抱着一箱冰镇可乐冲进教室。
圆润的脸颊被晒得通红,T恤后背洇出一片汗渍,十六岁的钟意活像只刚从蒸笼里蹦出来的糯米团子。
“老规矩!
男生每人一瓶,女生多拿包话梅!”
他“哐当”把箱子往讲台上一撂,圆眼睛笑成月牙,“周末去城郊新开的球场,我包了辆大巴——”“钟少爷大气!”
后排几个男生嬉笑着去抢可乐,教室后排的吊扇吱呀转动,将少年们的欢呼搅成金灿灿的碎屑。
唯独靠窗最后一排的贺茗连头都没抬,蓝白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嶙峋的腕骨,笔尖在竞赛题集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这是钟意第三次碰壁。
第一次他捧着社团报名表凑到贺茗桌前,对方用钢笔抵住表格轻轻推回:“没空。”
第二次他特意带了进口巧克力当伴手礼,贺茗盯着包装纸上烫金的法文logo,忽然冷笑:“钟同学,比起学习,炫富对你而言,是每日必需完成的项目吗?”
面对学霸***裸的挑衅和羞辱,钟意忍不住攥着被汗浸湿的球场宣传单。
“喂!”
他一掌拍在贺茗摊开的习题册上,汽水瓶凝结的水珠晕湿了纸页,“装什么独行侠?
全班就差你一个!”
贺茗终于抬头。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将他原本苍白的皮肤镀成冷釉色,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像蛰伏着某种危险的蝶。
“第三次了。”
他合上笔盖,金属碰撞声清脆如刀,“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靠撒钱买热闹?”
教室骤然安静。
前排女生慌张地按住滚落的可乐瓶,碳酸气泡的破裂声像一串仓促的休止符。
钟意耳尖发烫。
他看见贺茗抽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被他碰过的习题册边角,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
那些被宠坏的骄纵终于破土而出:“行啊大学霸!
等你在竞赛班被虐哭的时候,可别求着加入我们的练习小队!”
“钟意。”
贺茗忽然站起身。
他比钟意高半个头,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钟意嗅到对方校服上若有若无的皂香,混着某种苦涩的中药味。
“知道为什么没人真心跟你玩吗?”
他俯身贴近钟意涨红的脸,声音轻得像在讨论一道错题,“花钱买的跟班,和花钱买的可乐——本质上,都是消费品。”
“不过,有时候你以为你在消费别人,殊不知,别人也在消费你。”
霎时间,蝉鸣震耳欲聋。
钟意抓起宣传单揉成团,狠狠砸向贺茗。
纸团擦过对方额角,在墙上弹出一道狼狈的弧线。
“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怪人,不配对我交友的方式评头论足!”
钟意说罢撞开教室后门冲出去,却迎面撞进一片清新的玫瑰香里。
这是钟意少年记忆里最独特,最迷人的玫瑰香。
前调是清新的柠檬气泡水,等待气泡水的气泡在嗅觉中温柔地炸开以后,尾调便是雨后枝头初生的玫瑰,明艳而充满活力。
邵明媚抱着作业本踉跄两步,浅粉色发带随风拂过钟意鼻尖。
“小学弟,真可怜,眼睛红得能当交通信号灯了。”
她笑着用冰凉的易拉罐贴了贴钟意额头,那是贺茗桌上永远摆着的黑咖啡,“喏,帮我带给阿茗?”
钟意盯着易拉罐上凝结的水珠,突然想起上周值日时,他撞见邵明媚在贺茗课桌里塞纸条。
少女的侧脸浸在夕阳里,连发丝都闪着羞怯的光泽,与此刻眼前自信大方、笑意盈盈的模样判若两人。
为什么对自己总是这样游刃有余呢,不带任何情愫的游刃有余。
“学姐亲自送吧。”
他把易拉罐推回去,嗓子里像塞了团浸醋的棉花,“毕竟...他连你的心意都当草稿纸垫。”
“你说什么?”
邵明媚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她并不知道自己给贺茗送情书的事被钟意看到了。
“没、没什么……”钟意是个泪失禁体质,从小到大只要和人发生争执,对方还没怎么样,他就输人先输阵地眼泪首落。
可在自己喜欢的学姐面前,他还是很讲究形象的,拼命地想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和眼泪。
只不过,他的身体总是无比的诚实,越是想要克制,就越难以克制。
想起贺茗的冷脸、白眼以及对于十六岁的钟意而言,无比扎心的刻薄话语。
终于,在他强烈的忍耐下,情绪和眼泪换了一种更叫他难堪的方式呈现——他憋出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这个鼻涕泡在学姐诧异的目光中,“啪”的一声破了。
太丢人了!
太丢人了!
钟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一面又慌乱的想要逃走。
邵明媚强忍着笑意,将手上的东西都搁在一旁的窗台上,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钟意。
钟意没好意思接。
邵明媚便温柔地为他擦拭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哄小孩一般地哄他:“不哭不哭,小意不哭,谁让你受委屈了?
和学姐说说好吗?”
她知道钟意是个倾诉欲望很强的小男孩,有什么委屈倒出来就能好个七七八八。
“贺、呃”钟意打了个嗝,语气还是恨恨的,“贺茗他,狗咬吕洞宾……”“借过一下。”
说曹操曹操到,贺茗看着挡在走道上的二人,冷冰冰的开口。
蝉鸣在贺茗出声的刹那突然凝滞。
少年肩头落着细碎的香樟树影,好闻的皂香,从他洗的发白的校服衬衫飘出。
邵明媚的纸巾还停在钟意鼻尖。
三人构成的三角区里,碳酸饮料的气息与玫瑰香无声厮杀,最终被贺茗身上飘来的清新皂香味收割。
贺茗对他而言,总有一种说不来的感觉。
这个人在学校里一首都是特别的存在,而在钟意的眼里,更是特别中的特别。
从小到大,长相讨喜,八面玲珑,精通人情世故又出手大方的钟意,无论在哪,都是十分受欢迎的存在。
再难搞,脾气再差的人,到最后都会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他是集体的凝结剂,在哪,哪里就有和谐友好的氛围。
可贺茗这个人,总是冷冷淡淡的,对谁都保持着距离,特别是对他。
不仅从不参与他组织的各项活动,也不吃他买的东西。
他有意想要接近贺茗,向贺茗借学科笔记,贺茗也只借过一次。
还不耐烦地提醒他,下次应该好好听讲,笔记要自己做才有意义云云,意思就是下次不要再找他。
其实那时的贺茗对他的态度,和对任何同学都一样,没任何区别。
既不喜欢,也算不上讨厌。
只是从没受过他人冷待的钟意,却把这当作是对自己的厌恶和针对。
不知是完美主义,还是讨好人格,贺茗越是冷待,钟意就越若有似无的讨好和接近。
只不过他的讨好和接近总是三番两次的变成乌龙,不是弄脏弄坏了贺茗的东西,就是不小心伤到贺茗。
在没有人和贺茗一组完成小组实验作业时,钟意积极主动地站出来,结果实验出了差错差点爆炸。
贺茗对此只有白眼以对,一副我早就知道你会拖我后腿的模样。
“让一让,竞赛教室要关门了。”
贺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现在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邵明媚率先侧身让开,吐着舌头俏皮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挡你的路了。”
“没事。”
贺茗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标准的皮笑肉不笑,但还是把邵明媚迷得七荤八素。
这笑容,这姿态落在钟意眼里,就是一个字“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