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坐在屋外的长廊上,一阵风沙沙的扑面而来,幽幽的凉意仿佛在皮肤上生了根,缓缓向血液里渗透。
他用手撑着脸,靠在膝盖上,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天空上的一片云,那云仿佛故友肆意明媚的笑脸。
看久了,眉眼却微蹙,眼眸倒映着那片云的影子,仿佛不快乐的阴翳。
昨天李鸟跟他说要走了,他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就没当回事。
今天再去渭水河畔的私塾时,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李鸟。
他才明白,李鸟己经离开长安城了。
他真的走了,没有骗自己……洛川微微皱着眉,愁绪像是化不开一般。
他离开长安城,会去哪呢?
去什么地方呢?
小小年纪的他,一首生活在长安,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但是他知道,李鸟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了。
李鸟走了,走了啊……虽然他们俩认识的时间也不长,才刚刚半年。
但是……嗯,但是什么呢?
他想不通。
一片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轻柔的落在了他的肩头。
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院门被推开的时候,少女清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小洛川连忙收敛情绪,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阿姐!”
说着,他便走上前,接过洛清衣身上的背篓和镰刀。
洛清衣记性好,过目不忘。
因此才有机会替长安城中的医馆卖力,上山采药。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替医馆的采了药,还会背上一箩筐的木柴回家。
半年来,洛川也懂事了不少。
他自顾自的接过背篓,将里面的木柴挑出来后,便拿着锈迹斑斑的斧头劈了起来。
洛清衣拂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坐在门槛边上,喘着气问:“咋了这是?
一进门就看到你愁眉苦脸的。”
洛川挥舞着斧头,一边吃力的劈开木柴,一边回答:“没事儿,只是李鸟走了。”
洛清衣轻笑一声:“就是你那个好朋友啊?”
两姐弟平日里几乎无话不谈,所以她自然也知道李鸟。
“嗯……”洛川使劲的劈开木柴,点了点头。
“好啦,多大点事儿。”
洛清衣轻声细语的说着,“不就是朋友嘛。
我今天路过王铁匠的铺子,听说他想招几个学徒,你要不要去试试?”
“我?”
洛川指了指自己,有些不自信。
毕竟他才八岁,还是个半大孩子。
“对啊,没工钱,不管饭,还要交学费。
不过嘛,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孩,这朋友不就有了吗?”
洛清衣认真的说道。
“切,那还是算了。
我不如在家里面帮帮忙,也免得阿姐太累。”
洛川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没工钱,不管饭,那不是相当于白帮别人干活吗?
“你毛手毛脚的,能帮我啥?”
洛清衣调侃了一句。
“那能帮的可多了。”
洛川不满的说。
“我的好弟弟,你要是能把衣服洗干净,阿姐都谢天谢地了。”
“不去,去了是白干活。
我还不如跟着你上山采药呢。”
洛川仍然拒绝。
“上山个屁啊,你看看你阿姐这双手。”
洛清衣伸出了手,手上满是疤痕,有的甚至才刚刚结痂。
“山上荆棘多,一不小心就要划成这样。
那是你阿姐长得高,你这样的小矮子上山嘛,脸都给你划花信不信?”
“你听话,虽然前期都是倒贴钱,但是学出了一门手艺,也算是个有本事儿的人了。”
洛清衣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便拾起地上的木柴条,朝着屋内走去。
小洛川拿着斧头,在原地发愣。
不过以后的事情,再说吧……他也不想去想那么多,蹦蹦跳跳的跟在洛清衣身后进了屋。
只是和阿姐聊了一会儿,心中的愁绪便一扫而空了。
洛清衣坐在炉灶边,忙碌了起来。
洛川则是乖巧的坐在草堆上,一言不发的看着洛清衣烧水做饭。
他倒不是不想帮忙,庖厨的事情,无论是阿娘还是阿姐,都不会让他碰的。
他每次都只能坐在一旁发呆,偶尔思绪清明的时候,就观摩一下。
看看阿姐和阿娘做饭的手艺到底为什么那么好。
……木柴在壁炉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烧水的过程是无聊的。
洛清衣只是坐在边上,拿着铁钳拨弄着火。
“阿弟,你要是学会了铁匠的手艺,以后咱家这个铁钳都不用买。”
洛清衣诚心想让自己的弟弟收收心,找一些事情做,学个本事,以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哎呀,知道啦。”
洛川无可奈何,只能郑重的点点头。
洛清衣轻轻的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是乖弟弟。”
洛川理了理被她揉乱的头发,抱怨道:“我己经八岁了,八岁!!!
能不能不要老是摸我头。
阿娘说,男孩子的头不能随便摸的。”
“嘿,我就摸,就摸。”
洛清衣可不惯着他。
“啊呀——”洛川不满的哼唧了一声。
洛清衣却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看向洛川的肩膀。
“咋了?”
洛川有些不明所以。
“你小子,怎么这么皮,衣服都破了!”
洛清衣瞪了他一眼。
“破就破了嘛,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洛川见她脸色不善,心中连忙回忆今天到底是在哪里弄破了肩头的布料。
“你这家伙,八岁了还不让人省心!”
洛清衣凶巴巴的起身,到床边去取针线和布幅。
洛川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低声说道:“眼睛真尖!”
洛清衣坐了过来,手中拿着针线和簧剪:“脱下来,我给你缝!
不省心的小屁孩。”
洛川摇摇头,心底认为自己己经不小了。
有些羞耻,犟嘴道:“不脱不脱,我都这么大了。”
“阿姐又不是没见过,赶紧的。”
“以前是以前,我现在长大了!”
借着火光,洛清衣认真的看了一眼洛川。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倔强,或许他真的长大了吧。
洛清衣不再强求,站起身来,没好气的说道:“别乱动嗷!”
“嗯嗯。”
洛清衣捏起裂开的衣料,细心的穿针引线起来。
洛川微微侧着脑袋,余光看向那里。
她的眸子很亮,鼻梁很高,薄唇有些开裂,没有太多颜色。
蜡黄的脸色显得不太健康,瘦弱的肩头随着手上的动作轻轻耸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住针线,恍惚间,那指腹上圆润的螺纹仿佛盛开的桃花……她似乎总爱吓唬自己,但却从来没有真的生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声。
“好了。”
时间似乎很慢,以至于无数个念头在自己心头闪过。
但又似乎很快,那铜锅里的水才开始咕嘟嘟的冒着泡。
“谢谢阿姐。”
洛川轻声说道。
——————————————————夜色微凉,皎洁的月光透过房檐,落在阴暗的小巷之中。
陈氏穿着粗布衣裳,手里拿着个菜篮子。
菜篮子里面装了一些新鲜的青菜叶子和用一个小布袋装着的大米。
国公府的后厨总管是个厚道人,看她们这些帮忙的下人家境困难的,都会帮衬一二。
深秋的夜冷极了,陈氏的衣物很单薄,不由得打了几个哆嗦。
家里面多余的布料都给了姐弟俩做衣服,她自然就穿得少了一些。
走了几步,终于是走到了家门口。
陈氏刚想推开院门,眼角余光却陡然注意到门边上有着一团什么东西。
她眨了眨眼,借着月光仔细看了一眼。
是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她的心,一下子好似提到了嗓子眼里一般。
最近长安城可不怎么太平,扶风郡那边遭了旱灾,一大堆流民涌进了京幾。
长安的流民也多了数倍,治安自然就要差很多。
尤其这里又是长安的贫民区,她虽然心中害怕,但为了生计,每次早出晚归都是万分小心。
但是这东西就摆在家门口,又不能视而不见。
陈氏小心翼翼的打开布袋子,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光溜溜的小孩,只有两三岁的样子,身上脏兮兮的,只盖了一块灰色的小布。
他整个身子蜷缩在了一起,像是一块枯木。
陈氏瞳孔一缩,朝着两边的黑暗深处看了又看。
一个人都没有,这是谁家小孩?
她连忙探出手试了试鼻息。
“还好,还有气。”
她有些庆幸的说着。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纠结。
这孩子还活着,但多半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
是谁遗弃的呢?
扶风郡来的流民?
还是长安城的人家?
但不管是谁遗弃的,多半都是个穷苦人家,若非实在养不起了,又怎么会将那么小的孩子遗弃在这里。
陈氏是个心思剔透的女人,很快便想通了关键节点。
这家人没钱养这孩子,却又不愿意像那些个走投无路的人一般将这孩子给卖了。
毕竟这年头,卖儿卖女的也不少。
但将他这么丢在路边,只怕是也有赌的成分。
遇到好心之人,这孩子能活。
如果遇不到,那就只能冻死在这深秋之夜。
陈氏不免有些犹豫起来。
她心肠不坏,但是家里面有着两个孩子,若不是大女儿懂事,十二岁便为了家里面分担压力,只怕此时家里也是捉襟见肘了。
她这么想着,却又不忍看到这孩子冻死在这里。
毕竟就在家门口,出了事被人发现,又是一堆麻烦事。
但要是把他丢到别处,陈氏又做不到。
不如去报官?
念头一起,陈氏就赶忙掐灭。
这年头,那些个官老爷会管你这破事?
寻常人遇到点冤屈,衙门都不能申冤。
十几万难民,如今都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这孩子,谁会管?
最后给丢到伢行都算是幸运的了。
唉!
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陈氏咬了咬牙,将这小孩给抱到了怀中:“唉,无非就是多一双碗筷的事情。”
陈氏抱着孩子,推开木门便听到女儿的声音。
“阿娘。”
洛清衣坐在房檐下,借着月光在裁衣服。
听到声音,她抬头喊了一声,看到陈氏怀里的孩子,脸上不由得升起一丝疑惑。
陈氏将手里的菜篮递给她,愁眉苦脸的开口:“唉,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将这孩子丢在咱家门口。”
然后,她便坐在洛清衣边上。
“这孩子,太可怜了。
如果阿娘想要收养她的话,清衣你会不开心吗?”
“嗯…那倒不会。
只是不知道阿川会怎么想。”
洛清衣愣了一下,但看到小孩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语气也是不由得一软。
“这世道可真是要人命啊!”
陈氏不由得感慨了一声。
“阿娘,我今天路过街口王铁匠的铺子的时候,看到那里在招工。
我想让阿川去学一学,有个手艺在身上总能养家糊口。
不然以后媳妇都找不到。”
洛清衣认真的裁着粗糙的布匹,说道。
“好,阿娘去想办法。”
陈氏点头,看了一眼大女儿。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酸涩和愧疚。
“衣儿,苦了你了。
孩子,都是娘没本事。
你这个年纪,本来也该嫁人了。
但是……唉!
如今娘又抱着这小子进家门,你……”洛清衣连忙摇头,懂事的说:“没事的,阿娘。”
“我才不想嫁人呢!
弟弟太笨了。
等他长大点,省心了再说。”
陈氏眼眶微红,抽了抽鼻子:“早点睡,我先抱这小子进去,喂他点东西吃。”
陈氏进了屋子,忙活了一通。
原本己经睡熟的洛川也被吵醒了。
他看着陈氏怀里的小孩,显得异常兴奋和开心。
“哈哈哈哈,阿娘,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也有弟弟啦?”
“对,诶,你这小子,你快把他放下,我怕你抱不动!”
“娘,他有名字吗?”
“还没有。”
“娘,反正他没名字,不如让他跟我和阿姐一个姓吧。”
“也行,但是这个名嘛,娘我不识字,明天找人问问看。”
“还问啥啊,娘,不如就叫洛寒怎么样?”
……听着洛川那要掀翻屋顶的吵闹声,坐在屋外的洛清衣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