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我抱着药罐子缩在回廊下,听见承香殿里又传来瓷器碎裂声。
"都是些黑心肝的!"陈太妃的尖叫刺破冷宫寂静,"本宫的参汤里掺了砒霜,
你们要害死我!"我叹了口气,将冻僵的手指在粗布裙上擦了擦。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
三皇子送来的补药被太妃打翻在地。青砖上蜿蜒的药汁像条垂死的蛇,
渗进砖缝里就成了洗不掉的暗痕。正要蹲身收拾,忽见月洞门外闪过一角天青色衣袂。
来人背着药箱,眉目清俊如远山含黛,指节被寒气冻得泛红,
却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下官太医院萧景珩,奉旨为太妃请脉。"我怔在原地。
冷宫三年,何曾见过这般齐整的太医?往日来送药的,不是须发花白的老御医,
便是满脸不耐的药童。这人衣襟上还沾着新落的雪,想必是冒雪穿过了大半个禁宫。
"大人怕是走错了。"我垂首盯着他腰间玉牌,"陈太妃的病,向来是王太医照看的。
"他轻笑一声,药箱搁在廊下时带起一阵清苦香气:"王太医前日摔断了腿,
往后都由下官接手。"说着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新配的安神丸,用梅花露送服最佳。
"我接过药包时碰到他指尖,竟比我这捧惯了炭火的人还要暖。殿内忽然传来重物倒地声,
陈太妃又开始用头撞那扇掉了漆的雕花门。"劳烦大人稍候。"我将药包揣进怀里,
熟练地摸出腰间银匙。门闩将开未开时,突然听见身后人问:"姑娘可要帮手?
"我回头看他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幕里,天青色官服被风鼓起,恍若春日里第一枝抽芽的柳条。
这样的颜色,不该出现在冷宫残雪中。"太妃见不得生人。"我摇头,"大人且在此处候着,
莫要出声。"殿内炭盆早灭了,陈太妃蜷在织金帐后,满头银丝散作乱麻。
我将安神丸化在温水里,轻声哄她:"娘娘仔细烫着,
这是三殿下新贡的雪山参...""骗子!"她突然暴起,药碗应声而碎,
"你们都要毒死本宫!景明就要回朝了,你们怕了是不是?"瓷片划破手背,我顾不上疼,
死死抱住她枯柴般的身子。陈太妃口中的景明是先帝第七子,十五年前就战死在漠北。
这些年她总说七皇子要回来清君侧,说得自己都信了。
帐外忽然响起玉磬般清越的声音:"太妃慎言。"萧景珩不知何时进了殿,
指间银针寒光凛凛,"下官奉旨问诊,还望太妃体恤。"说也奇怪,
方才癫狂的老妇人突然安静下来。我看着他施针的手法,忽觉似曾相识。
三年前父亲被指通敌,我在诏狱见过同样的招式——那是太医院首座独门绝技,七星定魂针。
雪光透过破窗映在他侧脸,我才惊觉他眼下有颗朱砂痣,艳得像是谁用笔尖点上去的。
陈太妃突然痴笑起来,
枯槁的手指划过他眉骨:"景明...我的儿..."青瓷药吊子咕嘟咕嘟冒着泡,
我盯着萧景珩往炉中添炭的手。他今日换了件月白直裰,袖口银线绣着卷草纹,
倒比太医官服更衬他清瘦腕骨。"甘草三钱,白术二钱。"我冷不丁开口,"大人每次煎药,
总比太医院方子多添两钱甘草。"他执竹筷的手顿了顿,
药香氤氲间抬眼看我:"苏姑娘好记性。""三殿下送来的药包,甘草分量却是足足五钱。
"我从袖中掏出个皱纸包,里头褐黄根茎散发着甜腥气,"太妃近来咳血症状加重,
莫不是这甘草..."话未说完,腕间突然一紧。萧景珩扣着我的力道大得惊人,
眸中泛起我从未见过的厉色:"你尝过?"冷宫檐角的冰凌啪嗒坠落,
在他肩头溅开细碎银光。我这才惊觉他掌心滚烫,竟比药炉下的炭火还要灼人。
"前日收拾药渣,见甘草纹理与往常不同。"我挣了挣手腕,那串珊瑚镯子硌得生疼,
"用银簪挑开看时,芯子里透着胭脂色。"他倏地松手,白玉似的面庞浮起薄红。
炉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正落在他袍角,烫出个焦黑的洞。"这是西域血甘草。
"他背过身去捣药,石杵撞得铜臼叮当响,"与中原甘草形似,久服却会蚀人心脉。
"我浑身发冷。三皇子每月初七雷打不动送来的"补药",竟在甜腥味里裹着穿肠毒。
陈太妃癫狂时的呓语忽然在耳边炸响——"他们要毒死本宫!"石青帘帐突然被北风掀起,
萧景珩的声音混着药香飘来:"苏姑娘可听说过双生藤?"我下意识接住被风吹散的药方,
见他在甘草旁添了株朱笔勾勒的藤蔓:"此物与血甘草相克,遇热则化毒为补。
只是..."他蘸墨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开愁绪,"整个太医院,只剩冷宫药圃还留着几株。
"暮鼓声穿透宫墙时,我们蹲在荒草丛中挖最后一点冻土。他官袍下摆沾满泥渍,
却把狐毛大氅严严实实裹在我身上。当那截猩红藤蔓破土而出时,
我忽然想起父亲临刑前说的话:"深宫里,连草木都长着吃人的牙。"子夜煎药时,
三皇子的眼线来得比往常更早。我望着廊下那盏飘摇的宫灯,将双生藤汁液滴进药罐。
萧景珩忽然握住我发颤的手,药匙相碰发出清越的响。"别怕。"他呼吸拂过我耳畔,
带着清苦的杜若香,"明日太后千秋宴,陈太妃需当众服药。
"太液池畔的灯火倒映在冰面上,恍若碎了满池星河。我捧着鎏金药盏跪在宴席末端,
听见三皇子正在御前侃侃而谈:"儿臣遍寻古籍,终得良方可愈太妃顽疾。
"陈太妃梳着二十年前流行的惊鹄髻,胭脂盖不住眼尾蛛网般的细纹。当她接过药盏时,
我清楚看见她指尖在颤——今晨为她更衣时,那十片丹蔻里藏着萧景珩给的解毒丸。"且慢。
"太后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响,"哀家记得,苏尚宫之女通晓药理?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衣领,我膝行至御前叩首:"奴婢幼时随父侍弄药草,略识得几味药材。
"余光瞥见三皇子把玩着犀角杯,杯中酒液晃出血色涟漪。白玉阶下忽起骚动,
陈太妃蜷缩在蟠龙金椅里,指缝间渗出黑血。她喉咙里发出咯咯异响,
竟与当年父亲饮鸩时一般无二。"贱婢敢尔!"三皇子摔杯而起,腰间佩剑哐啷出鞘。
寒光掠过眼前时,我袖中药包适时散落,胭脂芯子的甘草滚了满地。
萧景珩的声音破开风雪:"殿下不妨解释,为何太医院记档的甘草用量,
与这些毒草相差三钱?"他展开的杏黄卷轴上,朱砂批注艳如新血。
我趁乱咬破藏在齿间的毒甘草,腥甜霎时漫过喉头。剧痛撕裂肺腑的瞬间,
看见萧景珩徒手掰开我咬紧的牙关。他指尖带着双生藤的清苦,混着血的味道渡进口中,
像把春日揉碎了喂进寒冬。"绾绾,吐出来。"他第一次唤我闺名,玉冠不知何时散了,
墨发垂落在我染血的衣襟,"冷宫梅树还没开花,
你说要教我酿雪水..."温热血沫呛出喉咙,我攥住他腰间玉佩。
螭龙纹中间嵌着的青玉髓,分明刻着苏氏家徽——那是父亲临刑前塞给我的半块玉佩,
此刻正与我颈间残玉严丝合缝。三皇子的狂笑刺破夜空:"好个情深义重的太子殿下!
只是这罪奴咽了气,您与苏家余孽私通的罪名..."话音戛然而止。
萧景珩的剑尖抵在他喉头,剑柄镶嵌的东珠映着雪光:"七皇叔若在天有灵,
看到亲子毒杀生母,不知作何感想?"满座哗然中,陈太妃突然挣扎着指向三皇子腰间香囊。
金线绣着的漠北狼图腾裂开缝隙,露出半角泛黄信笺——十五年前七皇子战死前送出的绝笔,
原是被亲子截下。雪越下越急,我望着萧景珩撕破衣袖为我包扎伤口。
玄色衣料内衬竟绣着冷宫老梅,针脚与当年母亲留给我的绣帕如出一辙。
"双生藤要配当归..."我意识逐渐涣散,却听见他在耳边哽咽,
"你说药圃第三陇的土最肥,来年开春..."我被梦魇困在雪原里整整七日。
总看见母亲立在梅树下刺绣,针尖刺破指尖的血珠坠在雪地上,开出妖异的红梅。
直到萧景珩把冷梅雪水喂进我唇间,带着血腥味的冰凉才刺破混沌。"你昏迷时总说胡话。
"他替我换药的手在抖,玄色中衣浸着浓重药味,
"一直嚷着梅树第三根枝桠朝西..."我猛地攥住他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