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炖着儿子林默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白茫茫的雾。
她擦掉水汽往外看,飘落的雪花像是被谁扯碎的棉絮,零零散散粘在枯黄的银杏枝头。
书房传来打印机嗡嗡的响动。
这声音持续了二十分钟,自海川回家就再没停过。
往常这个点他该在客厅陪儿子拼乐高,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反锁了房门。
晓月解下围裙时摸到左手无名指,婚戒不知何时卡进一道细纹里,像是皮肤在模仿戒圈的年轮。
"妈妈,爸爸说要打印考试重点。
"七岁的林默突然出现在身后,手里攥着半块奥利奥。
饼干碎屑簌簌落在晓月刚拖过的地板上,像撒了一地黑芝麻。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最近三个月,林默的班主任已经找她谈过四次。
这个曾经拿全优的孩子,现在会在数学课上把课本折成纸飞机,在科学实验课打翻酒精灯。
上周家长会,晓月看见儿子课桌洞里塞满揉成团的试卷,每一张分数栏都画着扭曲的哭脸。
打印机终于安静下来。
晓月把砂锅端上餐桌时,海川正好从书房出来。
深灰色羊绒衫裹着他修长的身形,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冻住的湖面。
他手里拿着牛皮纸袋,边角被捏出几道褶皱。
"明天家长会..."晓月刚开口就被打断。
"台里有突发新闻,我今晚回台里值班。
"海川抓起玄关衣架上的藏青大衣。
羊绒面料擦过晓月手臂时,她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像是雪松混着冷调的琥珀。
防盗门关上的刹那,纸袋从海川臂弯滑落。
A4纸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张印着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
晓月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上周在协和医院走廊,海川也是这样决绝的背影。
当时林默缩在候诊椅上啃指甲,儿童心理科的荧光牌在他头顶投下青灰色的影。
排骨汤在砂锅里渐渐凉透。
晓月蹲在地上整理散落的文件,发现协议书已经签好海川的名字。
财产分割那页用黄色荧光笔标出数行:朝阳区房产归男方,海淀区学区房归女方,基金账户按6:4比例分割。
她突然想起结婚时海川攥着她的手说:"以后我的都是你的。
"窗外雪下大了。
晓月打开手机,朋友圈跳出大学同学晒的十周年结婚旅行。
马尔代夫的海水蓝得刺眼,珊瑚礁在阳光下像打翻的颜料盒。
她往下划,看见母亲十分钟前发的短视频:父亲又在饭局上喝多了,瘫在酒店大堂沙发上打鼾,领带歪到锁骨位置,皮鞋尖沾着呕吐物残渣。
"囡囡,找男人千万别找你爸这样的。
"母亲三十年前的叹息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时她们挤在老式筒子楼的公共厨房,母亲炒菜的铁锅腾起辛辣的油烟,熏得晓月睁不开眼。
窗台上积着经年的油垢,蟑螂从裂缝里窸窸窣窣爬过。
林默的房间里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晓月冲进去时,看见乐高千年隼摔得四分五裂,蓝色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儿子蜷在床角,用恐龙睡衣的帽子罩住脑袋,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机翼。
"是爸爸答应和我一起拼的。
"闷闷的声音从帽檐下传来,"他说等我考一百分就买死星。
"晓月蹲下身去捡碎片,食指被尖锐的塑料边缘划出血珠。
她想起上周整理书房时发现的安眠药,淡粉色药片藏在《新闻传播学导论》扉页夹层里。
海川的钢笔搁在摊开的采访本上,最新那页写满重复的句子:完美家庭是最大的骗局。
---儿童心理科的诊室墙壁漆成淡绿色,空调出风口粘着褪色的卡通贴纸。
林默坐在沙盘前堆砌城堡,袖口沾满细沙。
晓月望着儿子单薄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右耳后有条淡粉色的疤痕——那是三个月前打碎鱼缸留下的。
"孩子最近还吃指甲吗?"赵医生压低声音。
她身后的档案柜里塞满文件夹,晓月瞥见林默的病历上贴着橙色标签,那是代表高危患者的记号。
晓月摇头时扯到发根,早晨匆忙盘起的发髻正在松动。
诊室角落的塑料筐里堆着儿童画,最上面那张用黑色油画棒涂满凌乱的线条。
她趁医生转身倒水时抽出那幅画,呼吸突然凝滞。
画纸中央是个碎裂的玻璃罩,里面蜷缩着火柴棍小人。
罩子外散落着五官残片:一只睫毛浓密的眼睛泡在紫色水洼里,带胡茬的嘴唇挂在枯树枝上,戴着珍珠耳环的耳朵陷在泥沼中。
右下角用红色蜡笔写着歪扭的"林默",最后一笔戳破了纸面。
"这是上周的房树人测试。
"赵医生端着纸杯过来,枸杞在热水里沉沉浮浮,"孩子把全家人都画成破碎的器官,说明他认知中的家庭关系是割裂的、不安全的。
"晓月想起两个月前的深夜。
那天海川难得没有加班,却在辅导林默作文时爆发争吵。
台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窗帘上,像皮影戏里扭曲的妖魔。
"记叙文要有人物细节!"海川把作业本摔在桌上,"你妈每天给你做饭接送你上学的细节呢?"林默突然掀翻椅子冲进卫生间。
晓月追过去时,看见儿子正把整管牙膏挤进马桶,薄荷味的泡沫溢出陶瓷边缘。
"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了。
"孩子仰起脸,嘴角沾着荧光绿的膏体,"电视上说牙膏能粘合破碎的东西。
"诊室里的加湿器喷出白雾,林默开始用沙盘里的塑料树反复击打城堡。
塔楼坍塌的瞬间,赵医生按住晓月颤抖的手:"孩子出现创伤性昏迷后,你们是否在他面前发生过激烈冲突?"记忆像被砂纸磨破的胶片。
两周前晓月在海川西装内袋发现两张音乐剧门票,票根显示是上周三晚场,那天他说在赶突发新闻专题片。
当她举着票根质问时,海川扯松领带冷笑:"你现在和那些查手机的中年妇女有什么区别?"他们的争吵被雷雨声淹没。
晓月抓起玄关的琉璃花瓶砸向地砖,孔雀蓝碎片炸开的瞬间,林默光着脚从卧室跑出来。
孩子怔怔地望着满地狼藉,突然发出类似小动物哀鸣的呜咽。
那是晓月最后一次听见他说话。
"孩子的画里藏着重要线索。
"赵医生抽出档案柜里的记录本,"您看这张。
"泛黄的速写纸上画着两个火柴人,一个胸口插满匕首,另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
背景用橙色蜡笔涂满燃烧的太阳。
晓月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认出画里那枚十字架是结婚时海川送的钻石项链,此刻正贴着自己发烫的皮肤。
去年生日海川在电视台直播中给她打电话,导播切进来的那声"老婆我爱你"让收视率冲上当晚峰值。
观众不知道的是,挂断电话他就把晓月准备的生日面倒进了垃圾桶。
"林默现在通过图画表达的情绪,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危险。
"赵医生用红笔圈住画中太阳,"持续目睹父母情感暴力会导致儿童产生自毁倾向,这个燃烧的意象很可能......"诊室门突然被撞开。
海川带着寒气闯进来,羊绒大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
"台里直播车坏在半路了,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定格在晓月手中的画纸上。
林默突然跳下沙盘椅。
孩子抓起红色蜡笔,在原先的碎玻璃罩外疯狂涂抹。
粗粝的线条逐渐形成鸟笼形状,笼门处却画着巨大的锁孔,里面塞满锯齿状的钥匙。
"这些画..."海川的喉结上下滚动。
晓月看见他右手无名指上的戒痕——婚戒不知何时已经摘下,留下一圈苍白的印记。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林默突然扑向晓月,沾满蜡笔屑的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
孩子在发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扼住他稚嫩的咽喉。
晓月弯腰抱住林默的瞬间,瞥见海川手机屏幕亮起。
锁屏壁纸不知何时换成了新闻部合影,站在他左侧的短发女孩笑得眉眼弯弯,胸前的工牌带子系着精致的香槟色丝巾。
蜡笔尖折断在画纸上的瞬间,林默突然剧烈颤抖。
红色蜡笔头滚到海川脚边,在瓷砖上拖出一道血痕般的印记。
晓月蹲下身,看见孩子正在涂抹的鸟笼右下角,隐约现出个扭曲的钟表图案。
"这是..."赵医生戴上眼镜俯身细看。
被红色覆盖的线条下,藏着用黑色铅笔勾勒的电子钟,显示屏上是21:47。
晓月感觉后颈发凉——那是上周三晚上的时刻,海川说在台里剪辑新闻专题片的时刻。
林默开始用绿色蜡笔在鸟笼外画树。
枝干扭曲如痉挛的手指,每片树叶都涂成尖锐的三角形。
晓月突然认出这是小区西门那棵老槐树,树旁停着辆白色保时捷,车牌尾号被画成燃烧的火焰。
记忆劈开晓月的太阳穴。
上周三她带林默去口腔医院复查,回程时突降暴雨。
出租车拐过西门时,林默突然拍打车窗大喊"爸爸",可她只看见老槐树下纠缠的人影。
穿卡其色风衣的男人把短发女孩压在后备箱上亲吻,雨水把他们的轮廓晕染成水墨画。
当时林默为什么在笑?孩子把整张脸贴在玻璃上,鼻尖压得发白,却发出咯咯的笑声。
此刻看着画中燃烧的车牌,晓月突然明白那是孩子在极度恐惧时特有的僵直反应。
"这个锁孔结构很特别。
"赵医生用镊子夹起放大镜。
被涂黑的锁芯深处,藏着用银色荧光笔点出的光斑,细看竟是枚钻石戒指。
晓月猛地转头看向海川,他正用拇指反复摩挲左手无名指根部——那里还留着戴婚戒形成的苍白戒痕。
三天前的深夜突然在眼前闪回。
晓月起夜时发现书房亮着灯,海川背对门坐在保险柜前。
月光浸透他手中的丝绒盒子,新款钻戒在天鹅绒衬垫上闪着冷光。
"客户送的样品..."他的解释被林默突然的梦呓打断。
孩子抱着恐龙玩偶站在走廊阴影里,眼睛亮得骇人。
诊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默开始撕扯画纸边缘,锯齿状的裂痕逐渐形成钥匙形状。
赵医生突然按住孩子的手:"这些牙齿状的缺口,是不是你见过的什么东西?"晓月想起今早在洗衣机发现的衬衫。
海川那件定制白衬衫领口内侧,残留着半枚玫红色唇印,齿痕深深嵌进布料纤维。
当她用手机放大拍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