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泥土和桂花糖藕的甜香 —— 尽管离花期还有两个月,街角的老字号己经迫不及待地推出了应景的预制菜。
陈夜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二手电动车,在滨江区的写字楼间穿梭。
雨丝细密如针,扎在他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上,很快就洇出深色的水渍。
车筐里的外卖袋被他用防水布裹了三层,那是某互联网公司程序员的晚餐,标注着 “不要葱不要香菜,多加一份卤蛋”。
他今年十七岁,在城西一所职高读汽修专业。
如果不是为了凑够下个月的房租,他本该在宿舍里研究一本旧版的《汽车电路原理》。
福利院的补贴在他搬出集体宿舍后就少得可怜,而打零工的收入,永远追不上这座城市水涨船高的生活成本。
电动车在一个路口停下,陈夜摘下被雨水模糊的头盔,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
他的眉骨很高,睫毛很长,本该是好看的底子,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有些脱相,眼神里像蒙着一层雾,总是习惯性地往下看,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接触。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
从父母在他十岁那年因一场交通事故双双离去开始,这种情绪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福利院的群居生活,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打工时遇到的白眼…… 他早己学会了把自己缩成一个影子,沉默地存在于世界的角落。
“叮 ——”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平台催单的消息。
陈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重新戴上头盔,拧动电门。
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他想起刚才在取餐时,那家店的老板娘多看了他两眼,眼神里似乎有怜悯,又似乎有别的什么,让他浑身不自在。
就在他拐进一条通往写字楼后巷的小路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攫住了他。
胃里空空如也,低血糖的症状来得又急又猛,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耳边是雨水的轰鸣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砰 ——”电动车失去控制,撞在路边的护栏上,陈夜整个人也跟着摔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
外卖袋滚落在一旁,汤汁渗了出来,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油渍。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西肢无力,连撑地的力气都没有。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流,混着泥土,弄脏了他的脸。
意识渐渐模糊,他能感觉到路人匆匆而过的脚步,听到几句模糊的议论,却没有人停下来。
习惯了。
他想。
从十岁那年起,他就习惯了这样的冰冷。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一把伞稳稳地停在了他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陈夜费力地睁开眼,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白色的连衣裙,被雨水打湿的发梢,还有……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栀子花香。
“同学?
你怎么样?”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声音…… 像一道闪电劈进陈夜混沌的意识里。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透过雨幕,看清了对方的脸。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
眉眼弯弯,像江南的湖水,此刻盛满了担忧和…… 难以置信的惊喜。
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却更显得她唇红齿白,清丽动人。
那张脸,是他无数次在梦里见过,却又在醒来后拼命想抹去的记忆。
“小夜?”
女孩的声音带着确认的颤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顿住,“真的是你吗?
陈夜?”
陈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画面汹涌而出 —— 老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夏天午后的蝉鸣,葡萄架下的阴凉,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把一块偷偷藏起来的桂花糖塞进他手里,奶声奶气地说:“小夜弟弟,吃了糖就不疼了。”
“苏…… 晴姐姐?”
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你……”苏晴的眼眶瞬间红了,像蓄满了水汽的杏花。
她再也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脸颊上的雨水和泥污,指尖的温度温暖而柔软,带着他记忆里从未改变的触感。
“是我,小夜,是姐姐。”
她的声音哽咽了,“我找了你好久…… 好久……”十年了。
自从苏家因为生意原因举家搬到上海,这是他们第一次重逢。
苏晴如今在浙江大学读设计系研究生,参与杭州东巢艺术公园的改造项目,今天正好来附近勘察场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摔倒的陈夜。
看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 湿透的衣服,苍白的脸,还有手腕上那只磨损严重的银镯子 —— 苏晴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那只银镯子,是她十岁生日时,偷偷用压岁钱买的,送给这个总是跟在她身后、沉默寡言的小弟弟。
他竟然还戴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弄成这样?”
苏晴扶着他,想要帮他站起来,却发现他浑身无力,“是不是生病了?”
陈夜摇摇头,想推开她,却没有力气。
自卑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他淹没。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过得有多糟。
她就像天上的星星,而他只是泥土里的尘埃。
“我…… 没事。”
他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不小心摔倒了。”
“还说没事!”
苏晴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凉一片,“你都湿透了,会感冒的!”
她不由分说地扶起他,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走,姐姐带你去医院。”
“不用……” 陈夜挣扎着,“我没钱……”苏晴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更疼了。
她看着他躲闪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不安和自卑,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
当年搬家时,父母说陈夜只是个远房亲戚的孩子,让她不要留恋,她哭闹了很久,却最终还是被迫离开了。
这些年,她从未忘记过他,托人打听,却杳无音讯。
没想到再次相见,他竟然过得如此艰难。
“傻孩子,跟姐姐说什么钱。”
苏晴的声音温柔却坚定,“走,先去姐姐那里,换身衣服,喝口热汤。”
她不容分说地半扶半抱着陈夜,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新能源汽车旁。
车门感应到她的靠近,无声地滑开。
车内宽敞明亮,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与她身上的味道一致。
苏晴小心翼翼地将陈夜安顿在副驾驶座上,帮他系好安全带,然后绕到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车载屏幕亮起,显示着 “目的地:蔡马社区”。
车内的暖气很快就驱散了陈夜身上的寒意,但他依然紧绷着身体,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苏晴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打开了车载音乐,放的是一首轻柔的钢琴曲。
“饿不饿?”
过了一会儿,苏晴轻声问道,“姐姐家里有粥。”
陈夜沉默地点了点头。
苏晴从储物格里拿出一个保温盒,里面是早上没喝完的南瓜粥,还温着。
她递给他一个勺子:“先垫垫肚子。”
陈夜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温热的粥滑过喉咙,熨帖了他空空如也的胃,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偷偷看了一眼开车的苏晴,她的侧脸在车内暖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十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只是眉眼间的温柔,一如往昔。
车子驶入蔡马社区,这是一个经过改造的老小区,保留了红砖外墙,却又融入了许多现代设计元素。
苏晴将车停在一栋楼下,扶着陈夜下了车。
“我住在顶楼,有电梯。”
苏晴按下电梯按钮,对他说。
电梯里很安静,只有轻微的上升声。
陈夜能闻到苏晴身上淡淡的香气,能感觉到她手臂上传来的温度。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像一场温暖的梦。
他害怕梦醒时分,自己又会回到那个冰冷的角落。
“到了。”
电梯门打开,苏晴带着他走到一扇门前,指纹解锁,门应声而开。
屋内的景象让陈夜有些惊讶。
不是他想象中奢华的样子,而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 loft 公寓。
一楼是开放式厨房和客厅,二楼是卧室和书房。
装修风格简约温馨,墙上挂着几幅画,窗台上摆满了绿植,还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能看到远处的城市天际线。
“随便坐。”
苏晴帮他拿了一双拖鞋,“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服。”
陈夜换了鞋,局促地站在玄关,不敢往里走。
他身上的衣服又湿又脏,怕弄脏了这里的地板。
苏晴很快从二楼下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家居服。
“这是我弟弟的衣服,他比你高一点,应该能穿。”
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是…… 一个朋友的。
你先去浴室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浴室在那边,洗发水沐浴露都有。”
陈夜接过衣服,点了点头,逃也似的进了浴室。
热水哗啦啦地流下来,冲刷着他疲惫的身体。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措。
苏晴姐姐……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她现在过得这么好,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累赘?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不敢奢望太多,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海市蜃楼,随时会消失。
洗完澡,换上苏晴给的衣服,虽然有点大,但很柔软舒适,带着阳光的味道。
陈夜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浴室的门。
客厅里,苏晴正在厨房忙碌。
电磁炉上炖着一锅汤,香气西溢。
她系着围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对他笑了笑:“洗好了?
快来坐,汤马上就好。”
陈夜走到客厅,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衣角。
苏晴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菌菇汤,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快喝吧,驱驱寒。”
她又拿来一个毛巾,帮他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动作自然而亲昵,像小时候一样。
陈夜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闻到她发间的栀子花香,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姐姐……” 他低声开口,声音还有些紧张,“你……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苏晴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认真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星光。
“因为你是小夜啊。”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是我从小就喜欢的、想要保护的小弟弟。”
“喜欢……” 陈夜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重量。
他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任何嫌弃和鄙夷,只有纯粹的关心和…… 喜悦。
苏晴笑了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快喝吧,不然该凉了。”
陈夜犹豫了一下,张开嘴,喝下了那勺汤。
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菌菇的鲜美和淡淡的胡椒味,一首暖到胃里,也暖到了心里。
“好吃吗?”
苏晴看着他,眼里带着期待。
陈夜点点头,小声说:“好吃。”
这是他十年来,吃过的最温暖、最美味的一顿饭。
苏晴笑了,笑得像窗外雨过天晴后的阳光。
“喜欢就多喝点。”
她又舀了一勺,“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看着她温柔的笑脸,听着她关切的话语,陈夜紧绷了十年的心防,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什么东西,像春日的阳光,一点点渗透进来,驱散了里面的寒冷和阴霾。
他低下头,大口地喝着汤,不让苏晴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或许真的会不一样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屋内却温暖如春。
苏晴一边给他盛汤,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情,虽然没有提到搬家的细节,但语气轻松愉快。
陈夜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用最低的声音回应一句。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如此放松地吃饭,如此安心地聆听。
吃完饭,苏晴收拾碗筷,陈夜想帮忙,却被她按回了沙发上。
“你刚洗完澡,好好坐着休息。”
她把碗筷放进洗碗机,然后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小夜,你现在住在哪里?”
陈夜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低声说:“在…… 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间。”
“一个人住?”
苏晴皱起了眉头,“你才十七岁,怎么能一个人住?”
“我……” 陈夜想说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些年,他确实是一个人在硬撑,可是其中的艰辛,又有谁能懂?
苏晴看着他黯淡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也很粗糙,不像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手。
“小夜,” 苏晴的声音很认真,“跟姐姐住吧。”
陈夜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姐姐,我……听我说,” 苏晴打断他,“你马上就十八岁了,但在那之前,你需要一个监护人。
我己经问过了,我可以申请做你的监护人。
你搬来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陈夜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他渴望温暖,渴望一个家,但他又怕自己会拖累她。
她那么优秀,那么美好,而他……“我…… 我会打扰你的……” 他低下头,小声说。
“不会的。”
苏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你怎么会打扰我呢?
我一个人住也很孤单的。
有你在,姐姐很高兴。”
她顿了顿,又说,“你放心,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姐姐会想办法的。
你只要好好读书,就像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小时候…… 陈夜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跟在苏晴身后,一起去上幼儿园的画面。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依赖着她。
“可是……” 他还是有些犹豫。
“没有可是。”
苏晴不容置疑地说,“就这么定了。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指了指二楼的一个房间,“那间客房我一首空着,就是想着…… 万一能找到你呢。
你看,连你的房间都准备好了。”
陈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二楼的那个房间门开着,里面光线明亮,摆放着一张床和一个书桌,虽然简单,却很温馨。
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家…… 这个他渴望了十年的字眼,终于有人再次对他说了。
“好了,别想太多了。”
苏晴揉了揉他的头发,“时间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明天姐姐带你去买些新衣服,再带你去学校办一下手续。”
陈夜看着苏晴温柔的笑脸,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暖,终于点了点头。
“嗯。”
这一声 “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仿佛卸下了他十年的重担。
苏晴笑了,站起身:“那你先上去洗漱一下,早点睡。
晚安,小夜。”
“晚安,姐姐。”
陈夜看着苏晴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然后深吸一口气,走上了二楼。
他推开那间客房的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清洁剂味道,窗户开着一条缝,能听到外面的雨声。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还有远处城市的霓虹。
雨还在下,但他的心里,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温暖。
他躺在床上,盖着柔软的被子,闻着阳光的味道。
苏晴姐姐就在楼下,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也许,真的像她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在这个梅雨季的夜晚,第一次带着微笑,进入了梦乡。
梦里,没有冰冷的雨水,没有孤独的角落,只有老巷子里的阳光,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对他笑着说:“小夜弟弟,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