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己经生了三天三夜,孩子还是出不来。
接生婆吴阿妹满手是血,急得首跺脚:“胎位不正!
再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堂屋里,宁大柱蹲在门槛上搓麻绳,每听见妻子一声惨叫,就往门框上多缠一圈。
三岁的儿子铁柱蹲在旁边玩蚂蚁,被他爹一巴掌扇开:“滚远点!
晦气!”
屋子里,煤油灯忽明忽暗,墙上“农业学大寨”的奖状被血溅湿了一角。
林秀娟的指甲抠进床板,木屑扎进肉里,可她感觉不到疼。
她的嗓子早就喊哑了,只剩下嘶哑的喘息。
“再使把劲!
看见头了!”
吴阿妹大喊。
林秀娟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挣——孩子出来了。
可她没有哭。
小小的身子发紫,脐带缠在脖子上,像一条要勒死她的绳子。
吴阿妹赶紧拍她的背,抠她的嘴,可女婴一动不动,像个死物。
林秀娟的眼睛己经模糊了,可她死死盯着五斗柜上的铁盒子,手指颤抖着伸过去:“银……银……”宁大柱踹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吴阿妹把孩子往尿桶里按。
“死了?”
他问。
“没气儿了。”
吴阿妹叹气。
宁大柱一把抢过孩子,骂了句“赔钱货”,抬手就要往石磨上摔——突然,女婴的喉咙里“咔”地响了一声。
她活了。
她没哭,只是猛地咳出一口血水,然后“哇”地吐出一小块银闪闪的东西。
吴阿妹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是半片银镯子,内侧刻着几个小字,己经被血糊住了。
宁大柱没注意这个,他盯着女婴脚踝上的胎记,像个月牙,红得刺眼。
“晦气!”
他骂了一句,拎起孩子就往猪圈走。
林秀娟的眼睛还睁着,可她己经看不见了。
血从她身下漫出来,浸透了垫在床底的旧报纸。
屋外,鬼节的唢呐声远远传来,像在哭丧。
血月当空,照在猪圈里那个刚出生的女婴身上。
她没名字。
但后来,村里人都叫她——宁小满。
因为她的命,就像一碗水,早就被人算得清清楚楚,连一滴都不肯多给她。
天还没亮,猪就饿了。
宁小满缩在干草堆里,被母猪的哼哧声吵醒。
她睁开眼,看见那张长嘴拱过来,湿漉漉的鼻头蹭在她脸上,带着一股馊水味。
她没躲。
她知道,躲了会挨打。
猪圈是泥巴糊的,顶上漏风,冬天冷得像冰窖。
宁小满身上裹的是去年死掉的小猪崽的皮,毛早就磨秃了,硬邦邦地硌着肉。
她爬过去,把槽里剩下的泔水搅了搅,捞出半块发霉的地瓜,塞进嘴里。
“死丫头!
又偷吃!”
宁大柱的吼声从院里炸过来,紧接着就是一根柴火棍飞进猪圈,砸在她背上。
宁小满没吭声,把地瓜咽下去,舔了舔嘴角的馊水。
她三岁了。
会走路,会自己找吃的,还会在挨打的时候缩成一团,护住脑袋。
太阳爬过山尖的时候,铁柱蹲在猪圈边上啃馍馍,渣子掉进泥里。
宁小满盯着看,等他走了,才爬过去捡。
“满丫头。”
一个沙哑的声音叫她。
宁小满抬头,看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猪圈外,手里端着个缺口的碗。
“过来。”
她爬过去,奶奶把碗递进来——是半碗稀米汤,底下沉着几粒米。
宁小满捧住碗,咕咚咕咚喝光,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造孽啊……”奶奶抹了把眼睛,从兜里掏出块烤焦的土豆,塞进她手里,“藏好了,别让你爹看见。”
宁小满点头,把土豆塞进怀里。
她知道,这是偷来的。
奶奶的粮食,也是宁大柱数着粒给的。
日子一天天过,猪圈里的母猪又生了一窝崽。
宁小满五岁了,比猪高一点,会喂鸡,会扫院子,还会在宁大柱喝醉的时候躲进柴火堆里。
那天夜里,她听见屋里传来算盘声。
“三千块……”宁大柱的声音混着酒气,“李瘸子肯出这个价,算她命好。”
“她才五岁!”
奶奶的嗓子哑了。
“五岁咋了?
白吃五年饭,够仁义了!”
宁小满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看见奶奶哭了。
第二天一早,奶奶把她叫到灶房,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
“满丫头,记住啊。”
奶奶蹲下来,手指在地上划拉了几下,“这是你的名字——宁、小、满。”
宁小满盯着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眨了眨眼。
“记住了吗?”
她点头。
奶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是那半块银镯子,边缘磨得发亮。
“你娘留下的……藏好了,别让人看见。”
宁小满攥紧镯子,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奶奶死了。
宁大柱说是摔死的,可宁小满看见她后脑勺上有血,像被什么硬东西砸的。
下葬那天,宁小满被锁在猪圈里。
她扒着栏杆,看着棺材被抬上山,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风刮过来,冷得刺骨。
她低头,看见手心里的银镯子映着月光,一闪一闪。
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