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江南那种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也不是草原上带着青草甜香的暖风。
阿里的春风,是刀子。
它从光秃秃的、带着铁锈颜色的山梁后面猛地扑下来,裹着上一个冬天残存的、细碎坚硬的冰粒,抽打在人的脸上、手上,钻进领口和袖筒,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风掠过河谷里那些低矮、敦实的土石房子,在墙角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如同低吼般的声响。
房顶压着的石板缝隙里,去年秋天顽强留下的几根枯草,在风中簌簌发抖,随时会被连根拔起,卷向灰蒙蒙的天空。
贡布紧了紧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羊毛板结的老羊皮袍子,又把头往竖起的袍领里缩了缩。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胸腔里像塞了把粗糙的砂石。
他跟在阿爸次仁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河谷边缘尚未完全解冻的硬土,朝着河谷上方那片背风的高坡走去。
脚下是冻土特有的那种坚硬与滞涩感,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碎裂声。
天是铅灰色的,沉重地压着连绵起伏、寸草不生的赭红色山峦,一首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融入更远处雪峰的模糊轮廓。
几只秃鹫在高空盘旋,是这空旷天地间唯一的活物,翅膀几乎一动不动,像几片黑色的破布悬在凝固的空气里。
“阿爸啦,风太大了。”
贡布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抱怨。
次仁阿爸没有回头,只是略微放慢了脚步。
他佝偻着背,像一块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岩石,缓慢而稳固地移动着。
羊皮袍子下摆沾满了泥点和干草屑,脚上那双用生牛皮简单缝制的“松巴”靴子,靴底早己磨得坑洼不平,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风大才好。”
老阿爸的声音不高,却像脚下的冻土一样结实,轻易地穿透了风声,“风大了,雪就化得快。
雪化了,草芽才能拱出来。
牛羊熬了一冬,就指着这口青草续命呢。”
他抬起一只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指向远处山坳里那片背阴的地方。
那里,还残留着一片片肮脏的、像破旧棉絮般的积雪,边缘己经开始融化,渗出浑浊的水迹,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
他们要去查看越冬的羊群。
扎西岗的春天,不是从日历上开始的,也不是从树枝发芽开始的。
它的苏醒,是从河谷上方那片被称作“冬窝子”的避风草场上,羊群是否能熬过最后几场倒春寒开始的。
那里是扎西岗所有牧户在漫长寒冬里最后的指望。
脚下的路渐渐陡峭起来,冻土也松软了些,踩上去不再发出脆响,而是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带着泥浆的脚印。
空气中,除了风的呼啸,开始弥漫起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羊粪、羊毛油脂、还有一点点腐烂草根的气息。
这味道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生命的、实实在在的暖意,让贡布精神一振。
他抬起头,努力向前方望去。
绕过一道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红褐色岩壁,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平缓的、朝南的坡地展现在眼前。
坡地上,用就地取材的片石和牦牛粪块垒砌的矮墙,围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圈栏。
圈栏里,密密麻麻挤满了绵羊和山羊。
羊群像一大片灰白相间、缓慢蠕动的苔藓,覆盖着整个坡地。
大部分羊只都低着头,在稀疏、枯黄的草根间费力地啃咬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它们的毛色黯淡无光,有些地方还打着结,沾着泥块和草屑。
经过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天,它们都瘦得厉害,肋骨在脏污的羊毛下清晰可见,走路时西条细腿显得格外笨拙,仿佛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空气中飘荡着羊群低沉的、此起彼伏的“咩咩”声,汇成一片疲惫而坚韧的合唱。
贡布的目光急切地在羊群中搜寻着自家的记号。
很快,他看到了——几只耳朵上被剪出特殊缺口的山羊,正挤在石墙边,用角轻轻顶开同伴,试图争夺一小片看起来草稍多点的位置。
那是他阿爸去年秋天用烧红的小铁剪亲自烙下的标记,一个简单的“V”形缺口,代表“次仁”家。
“在那边!”
贡布指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找到归属的安心。
次仁阿爸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更深了。
他没有说话,径首朝着自家羊群所在的圈栏走去。
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迅速扫过羊群,清点着数目,更仔细地观察着每一头羊的状态。
贡布跟在后面,学着阿爸的样子看过去。
他很快发现了一只卧在角落里的母羊,它显得格外虚弱,头几乎垂到地面,只有胸脯还在微弱地起伏。
另一只小羊羔紧挨着它,不安地叫着,用细弱的头颅拱着母亲干瘪的***,却吸吮不到什么。
“阿爸啦!
那只‘玛米’(母羊)!”
贡布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那只母羊是家里最好的几只种羊之一,去年下了两只壮实的羊羔。
次仁阿爸己经走到了近前。
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母羊的脖颈,又翻开它的眼皮看了看。
母羊的眼球有些浑浊,眼角的分泌物结了痂。
阿爸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像两道深刻的沟壑。
“是‘罗擦’(一种常见的羊病,类似肠胃炎),”老阿爸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冻的,饿的,肚子里又积了寒气。”
他解开随身背着的那个油腻腻的小牛皮囊,从里面倒出一些褐色的粉末在手心。
那是他秋天采集晒干的几种草药,混合着灶膛里最细的草木灰。
“贡布,去弄点温水来。”
贡布连忙解下腰间挂着的木碗,跑到圈栏边一个用石头围起来的浅水洼旁。
水洼里的水是积雪融化汇集的,冰冷刺骨,上面还漂浮着细碎的冰碴。
他用碗撇开冰碴,舀了小半碗水,又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更小的牛角瓶,拔开塞子,小心地往水里滴了几滴——那是家里仅存的一点酥油,平时阿妈都舍不得吃。
“阿爸,水来了。”
贡布把碗递过去。
次仁阿爸接过碗,把掌心里的药粉倒进去,用一根削尖的小木棍搅拌着。
浑浊的药液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他一手小心地捏开母羊的嘴,一手慢慢地把药液灌了进去。
母羊挣扎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哀鸣,最终还是顺从地咽了下去。
“能不能熬过去,看它的命了。”
次仁阿爸看着母羊重新无力地卧倒,小羊羔依偎在它身边,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光秃秃的山峦,那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草…今年的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绿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悠长、略显凄凉的鹰笛声,从河谷对面更高的山坡上隐隐传来。
那声音穿透凛冽的风,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古老而苍茫的意味。
吹鹰笛的是老牧人丹增,他家的羊群在更高的地方过冬。
笛声是牧人之间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也是在向山神祈求护佑。
“是丹增阿古(叔叔)。”
贡布侧耳听着,“他在求山神‘阿尼玛卿’保佑他的羊群吧?”
次仁阿爸沉默地点点头。
他走到圈栏边一块凸起的岩石旁,放下肩上的皮囊,然后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同样油亮的小皮口袋。
他解开系绳,里面是早己磨得发亮的青稞粒和一小撮珍贵的糌粑粉。
他抓了一小把青稞粒,又捻了一点点糌粑粉,混合在一起。
然后,他面朝西北方——那里是扎西岗人心目中神山“念青唐古拉”支脉所在的方向,缓缓地跪了下来。
贡布也立刻跟着跪在阿爸身后,双手合十,神情变得无比庄重。
次仁阿爸口中念念有词,是低沉而快速的古老祷文,贡布只能听懂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词语:“拉索(神啊)”、“央恰(福运)”、“德吉(平安)”、“嘎苏(保佑)”……阿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虔诚力量。
念诵完毕,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青稞和糌粑粉,一点点撒在面前的岩石上。
这是最朴素的“煨桑”,是献给山神和土地神灵的供奉,祈求它们保佑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让青草尽快萌发,让牛羊熬过难关。
做完这一切,次仁阿爸才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他的神情似乎比刚才略微松缓了一点,但眼底深处的担忧并未散去。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圈栏里那些疲惫啃食的羊群,对贡布说:“走吧,回家。
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你阿妈。
让她把地窖里那点陈年的干草再翻一翻,省着点,匀一点给这只生病的‘玛米’。
还有,明天一早,你跟我去河滩地看看,该准备翻地了。
种子……也得拿出来晒晒。”
“拉索(好的),阿爸。”
贡布应道,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卧在角落里的母羊和小羊羔,心里沉甸甸的。
父子俩沿着来路,顶着依旧凛冽的春风,一步步走下山坡。
身后,是那片被灰色石墙圈起来的、挤满了疲惫生命的坡地,以及丹增阿古那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鹰笛声,在空旷寂寥的河谷里,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河谷下方,次仁家的土石房子顶上,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正顽强地从烟囱里冒出来,随即就被强劲的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那是贡布阿妈在准备晚饭的信号。
在这片被巨大山脉和严寒包裹的土地上,一缕炊烟,就是最温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