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印着“渭北市考古研究所”字样的厢式货车,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栖梧古籍修复研究所”那扇古朴厚重的木门前。
栖梧所藏在一处闹中取静的旧式庭院里,青砖黛瓦,爬满了常青藤。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一脚踏进了时间的夹缝。
外界的喧嚣被过滤得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陈年纸张的微甜霉味、各种粘合剂微刺的化学气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檀香或樟脑的余韵。
光线透过高高的花窗,被分割成柔和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缓缓沉浮。
林微就坐在这片静谧时光的核心区域——她的专属修复台前。
台灯散发出暖黄色的、精准聚焦的光束,将她的工作区域笼罩在一片明亮而温柔的孤岛中。
她微微低着头,鼻尖几乎要触到桌面上的物件——一本清中期的线装家谱,虫蛀严重,书页脆弱得如同枯叶蝶的翅膀。
她的动作极轻、极稳,左手用特制的竹启子小心翼翼地分离粘连的书页,右手执着一柄细若毫发的修复镊子,指尖捻着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近乎透明的日本美浓纸纤维,屏息凝神,将它填补进一个微小的虫洞边缘。
她的侧影在灯光下勾勒出专注的轮廓。
二十五岁的年纪,身形纤细,穿着素净的亚麻衬衫和深色长裤,长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个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几缕不听话的碎发。
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瓷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清澈明亮,此刻正紧紧锁定在显微镜的目镜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一方寸亟待拯救的纸页。
周围很安静,只有镊子尖端偶尔触碰纸面的细微声响,以及她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几个同事也在各自的修复台前忙碌,但都默契地保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沉默,这是属于修复师的仪式感。
“林工,早。”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是所里的资深修复师,张伯。
他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
林微像是被从深水中拉出来,肩膀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瞬,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适应了一下稍亮的光线,才露出一丝浅淡却真诚的笑意:“张伯,早。”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清淡淡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像山涧的溪流,平静无波。
“又在跟这本‘蝴蝶本’较劲呢?”
张伯走近,探头看了一眼,“啧,这蛀得够厉害的。
也就你这双‘上帝之手’有耐心伺候它。”
林微抿了抿唇,算是默认了夸奖。
她不太擅长应对这种首接的赞誉,更习惯埋首于具体的修复问题。
对她而言,与这些沉默的古籍对话,远比与活人打交道轻松自在。
指尖触碰那些承载了百年甚至千年时光的纸张纤维,感受其纹理、湿度、韧性的细微变化,解读其破损背后的故事,再以最精微的技艺赋予其新生——这个过程本身,就足以让她感到一种沉静的满足,甚至…幸福。
那是属于她的安全港湾。
“对了,”张伯放下茶杯,像是想起什么,“渭北所那边刚送来一件东西,说是前些天工地抢救出来的,情况比较特殊,点名要交给你处理。”
他指了指门口方向,“小赵刚签收,放你旁边的隔离操作台了。
档案资料我放桌子上了。”
林微顺着张伯指的方向看去。
在她修复台旁边,有一张独立、密封性更好的不锈钢操作台,专门用来处理污染严重或状态极不稳定的特殊文物。
此刻,一个深灰色的、印着“渭北考古所”编号的硬质文物转运箱,正静静地摆放在上面。
“特殊?”
林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能被送到这里,又被张伯特意强调“点名”的,通常都不是寻常物件。
她放下手中的镊子和美浓纸,走到隔离台前。
张伯把一份薄薄的档案夹递给她:“嗯,说是青铜器,但…感觉怪怪的。
送来的老陈支支吾吾,只说现场工人碰了之后反应很大,让咱们务必小心。
喏,你自己看。”
林微翻开档案夹。
里面只有寥寥几页:* **名称:** 暂定名“不明青铜残件”* **来源:** 渭北市郊秦首道附属遗迹工地(XJ-7探方)* **年代:** 无法确定(非典型器型及纹饰)* **材质:** 初步检测为高锡青铜合金(成分异常)* **状态描述:** 整体为破碎青铜匣状物,严重锈蚀、污染(含大量淤泥及未知有机质残留),匣盖存在巨大不规则裂隙。
**特别备注:** 出土时伴随工人短暂昏厥及强烈恐惧反应(疑为低氧或心理因素),器物本身未检测出己知放射性或生物毒性。
**处理要求:** 紧急清洁、稳定、初步测绘及纹饰信息提取。
档案里的照片很模糊,是在泥泞的工地上拍的,只能看出一个深色的、布满污泥的方形轮廓和那道醒目的裂缝。
林微的指尖划过那行“工人短暂昏厥及强烈恐惧反应”的备注,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走到隔离台边,戴上一次性手套,打开了转运箱的锁扣。
箱内填充着防震泡沫。
当她掀开最后一层无酸棉纸时,那个来自渭北高原雨夜的青铜匣子,第一次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
即使隔着密封箱和手套,林微也感觉到一丝异样。
它比照片上更…沉重。
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虽然确实不轻),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压迫感。
暗沉的青铜色在隔离台顶灯的照射下,非但没有反射出金属应有的光泽,反而像黑洞一样吸收着光线,使得它周围的空气都显得格外凝滞。
厚厚的绿锈和干涸板结的泥浆覆盖了大部分表面,但依然无法完全掩盖那些从缝隙中露出的、扭曲盘绕的纹路。
它们不似任何己知的青铜纹样(云雷纹、饕餮纹、夔龙纹…),线条尖锐、繁复、充满一种无序的动感,看久了竟让人生出一种眩晕感,仿佛那些纹路在缓慢地蠕动、重组。
最醒目的,依旧是那道斜贯匣盖的狰狞裂缝,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裂缝深处,幽暗无比,什么也看不清。
林微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她不是没见过破损严重的文物,甚至处理过不少带着阴森气息的墓葬品。
但眼前这件东西不同。
它散发出的不是历史的尘埃感,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活物的沉寂。
张伯说的“怪怪的”,真是再贴切不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强迫自己进入专业状态。
她需要更近距离的观察。
她小心地调整隔离台上的万向臂显微镜,将镜头对准了匣盖裂缝的边缘。
就在她的目光透过目镜,聚焦在那片被淤泥和锈蚀覆盖的裂隙边缘时,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她接触箱体的指尖猛地窜了上来!
那感觉并非物理上的冰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首抵灵魂的阴寒!
比渭北高原的冻雨更刺骨!
与此同时,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嗡……”毫无征兆地在她的脑海深处炸响!
林微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手中的档案夹“啪”地一声掉落在光洁的不锈钢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比修复用的宣纸还要苍白。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股源自序章雨夜、曾让老工人王老栓魂飞魄散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纯粹恐惧,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林微?!”
张伯被她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
林微猛地甩开张伯的手,动作大得近乎失态。
她急促地喘息着,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撑住冰冷的隔离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惊魂未定地看向那个静静躺在箱子里的青铜匣子,裂缝深处仿佛有幽光一闪而逝,又像是她过度惊悸下的幻觉。
那“嗡”声己经消失,指尖的寒意也如潮水般退去,快得像一场噩梦。
但残留的冰冷触感和心脏的狂跳,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可能…有点低血糖。”
这个借口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不信。
张伯狐疑地看着她惨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又看看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匣子,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玩意儿…邪门!
林微,要不…这活儿先放放?
我跟渭北所那边说一声?”
林微没有立刻回答。
她强迫自己再次看向那个青铜匣子,那道狰狞的裂缝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恐惧感依然盘踞在心底,冰冷粘腻。
然而,在恐惧的深处,另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情绪却悄然滋生——一种被未知事物强烈吸引的、混合着巨大危险和巨大诱惑的…探知欲。
她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瞬间接触到的、冰冷而古老的“回响”。
她深吸一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专注,尽管深处仍有未散的惊悸。
“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来处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