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土城墙高耸而斑驳,布满了雨水冲刷的沟壑和不知名兵器留下的划痕。
城墙顶部,隐约可见巡弋兵卒的身影,矛尖在落日余晖中偶尔反射出一点冷光。
巨大的城门早己关闭,只留下旁边一道供夜间紧急通行的狭窄角门。
角门前,气氛肃杀。
两队身着陈旧皮甲、手持长矛的士兵分列两侧,眼神警惕而疲惫。
一个穿着半旧铁鳞甲、腰挎环首刀的队正,正带着几个手下,逐一盘查着几辆在关闭主门前侥幸赶到、等待入城的零星牛车和行人。
火光在门洞壁上摇曳,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
陈福的马车吱呀着停在队伍末尾。
络腮胡护卫强撑着下车,向那队正走去,低声交涉,递上几枚铜钱和一份盖有模糊印章的路引文书。
柳致站在马车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身上那件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干涸血渍的衣物,在周围即使同样风尘仆仆但至少穿着完整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瞬间吸引了所有士兵的目光。
那些目光带着审视、警惕,还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干什么的?”
队正推开络腮胡递上来的铜钱,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柳致,手按在了刀柄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身后的士兵也立刻挺起长矛,矛尖隐隐对准了柳致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紧张感。
陈福慌忙从车厢里钻出来,小跑到队正面前,连连作揖:“军爷息怒!
军爷息怒!
这位壮士…是老汉一家的救命恩人!
路上遭遇了九嶷寨的强人,多亏壮士出手,我们才捡回一条命啊!”
他一边解释,一边又掏出几枚成色稍好的银角子,悄悄塞进队正手里。
队正掂了掂手里的银角子,脸上的冷硬稍缓,但看向柳致的目光依旧锐利如刀,带着深深的怀疑。
他上下打量着柳致:“救命恩人?
路引呢?
籍贯何处?
姓甚名谁?”
他的问题如同连珠炮,目光紧紧盯着柳致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九嶷寨!
这三个字让周围的士兵脸色都是一变,眼神中的警惕又提升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角门附近等待的其他行人也纷纷投来惊疑的目光,低声议论起来。
柳致沉默着。
路引?
籍贯?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他如同无根的浮萍。
他迎着队正审视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闪躲,却也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他身上唯一能证明“柳致”存在过的,只有脖颈上那个被砸变形的钛合金身份牌,藏在破烂衣襟之下。
但那东西,在这个时代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哑巴了?”
队正见他沉默,语气更冷,按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周围的士兵也向前逼近了一步,矛尖几乎要触碰到柳致的身体。
陈福急得额头冒汗,正要再开口求情。
就在这时——“咳…军爷。”
一个细弱蚊呐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
布帘掀开一角,露出陈婉儿那张依旧带着惊悸、却努力维持镇定的苍白小脸。
她看着队正,声音虽轻却清晰:“这位壮士…他…他确实是为了救我们才…才弄成这样子的。
他受了伤,又累又饿…求军爷行个方便吧。”
她说着,眼中适时地泛起一层水光,楚楚可怜。
少女的柔弱和恳求,似乎比陈福的银钱和络腮胡的勇武更有效果。
队正的目光在陈婉儿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陈福焦急的脸和络腮胡还在渗血的臂膀,最后落在柳致那身破烂却掩盖不住精悍气息的身形上。
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九嶷寨…你们真遇到了?”
队正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求证。
“千真万确!”
络腮胡连忙接口,忍着痛抬起受伤的手臂,“军爷请看这伤!
要不是恩公神勇,一拳就打死了那领头的刀疤脸,我们几个早就成了路边枯骨了!”
他说得激动,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恐惧和后怕。
“一拳打死?”
队正和他身后的士兵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常年驻守边城,深知那些山匪头目的凶悍。
一拳打死?
这听起来简首像天方夜谭。
“哼!”
队正冷哼一声,显然不太相信,但陈婉儿哀求的眼神和陈福塞的银子终究起了作用。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
算你们走运!
进去吧!
记住,管好你的人!”
他最后一句是盯着柳致说的,眼神依旧充满了警告和疏离。
“城内宵禁提前了,日落一个时辰后不得在街上行走!
违者抓入大牢!”
“是是是!
多谢军爷!
多谢军爷!”
陈福如蒙大赦,连连道谢,拉着还有些恍惚的络腮胡赶紧上车。
士兵们挪开了长矛,让开了通道。
陈福的马车吱呀着驶入昏暗的门洞。
柳致跟在车旁,沉默地走过那些士兵身边。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在他背上的目光,如同芒刺——警惕、怀疑、厌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怪物般的忌惮。
穿过幽深而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门洞,宛城的气息扑面而来。
并非想象中的繁华喧闹,反而透着一股压抑的紧张。
街道还算宽阔,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但两侧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只有少数挂着昏暗灯笼的食肆和客栈还在勉强营业。
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不安和忧虑。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燃烧的烟味、马粪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草药和铁锈混合的气味。
城墙根下,蜷缩着一些裹着破布的流民,眼神麻木空洞。
偶尔有穿着半旧号衣的兵卒小队巡逻而过,皮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更添几分肃杀。
陈福的马车在一家挂着“平安客栈”破旧旗幡的店门前停下。
客栈门面不大,看起来也颇为陈旧。
“恩公,”陈福下了车,对着柳致深深一揖,语气无比恭敬,“今日大恩,陈福没齿难忘!
寒舍就在城西,只是眼下天色己晚,且城中似乎…不太平。
恩公若不嫌弃,可否先在客栈歇息一晚?
房钱饭食都由老汉承担,明日一早,再请恩公移步寒舍,容老汉好好报答!”
柳致抬眼看了看那光线昏暗、门庭冷落的客栈,又扫了一眼街上匆匆而过的巡逻兵卒和远处城墙下影影绰绰的流民。
他需要一个落脚点,了解这个世界。
他微微颔首:“好。”
陈福大喜,连忙招呼伙计和络腮胡进去安排。
陈婉儿在丫鬟的搀扶下也下了车,经过柳致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苍白的脸颊上似乎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细若蚊呐地道:“多谢…恩公。”
随即像受惊的小鹿般匆匆进了客栈。
柳致并未在意,跟着进了门。
客栈大堂里只点着两盏油灯,光线昏暗。
几张油腻的方桌旁零星坐着几个客人,多是行商打扮,个个面带忧色,低声交谈着,气氛沉闷。
柜台后一个满脸褶子的掌柜正打着盹。
陈福要了两间上房(最好的也不过是稍微干净点的单间),又点了些简单的饭菜送到柳致房里。
他本想陪着柳致再说些话,但柳致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加上自己也确实疲惫惊惧交加,便识趣地告退,带着女儿和护卫伙计去安顿。
房间狭小而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旧桌,一把椅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柳致没有点灯,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糊着厚厚油纸、吱呀作响的木窗。
窗外是客栈的后巷,堆放着杂物,更远处是鳞次栉比的低矮瓦房和土墙。
夜色渐浓,天空阴沉,看不到星月,只有城内零星的火光勾勒出房屋的轮廓。
晚风带着凉意吹入,卷着城内那股混杂的气息。
柳致静静地站着,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
强化后的五感向西周延伸开去。
隔壁房间传来陈福压低的声音:“…婉儿,今日吓坏了吧?
快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家…唉,这世道…”楼下大堂,那几个行商的低语断断续续飘入耳中:“…听说北边又败了…丢了好几个堡寨……粮价又涨了!
再这么下去……九嶷寨那帮杀才最近闹得更凶了,城外庄子被抢了好几个……谁说不是呢!
官府连个屁都不敢放!
就知道在城里抓丁充数……小声点!
隔墙有耳!
没看今天进城盘查多严吗?
听说是在抓…抓朝廷要犯!”
朝廷要犯?
柳致心中微动。
突然,一阵沉闷的、有节奏的声响从远处街道传来,打破了夜的寂静,也压过了那些低语。
“咚!
咚!
咚!”
“肃静!
回避!”
是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板的、宣告宵禁开始的意味。
紧接着,一阵更加沉重、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的哗啦声,显得格外刺耳。
柳致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的街道方向。
一队约莫二十人的士兵,盔甲鲜明(相对于城门口那些兵卒而言),手持长戟,步伐整齐,神情肃穆,正押解着一辆囚车缓缓行来!
囚车由粗大的硬木打造,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隆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囚车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借着路边店铺透出的微弱灯光,柳致看得分明——那是一个男人,身形枯槁,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囚衣。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头凌乱纠结、几乎垂到腰间的——白发!
纵然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白色也异常刺眼。
白发囚徒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双手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囚笼的木栏上,露出的手腕枯瘦如柴,皮肤上布满深色的瘢痕。
他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如同死去一般。
押解的士兵目不斜视,神情冷硬。
街道两旁原本还亮着灯光的几户人家,在囚车经过时,立刻吹熄了灯火,紧闭门窗,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祥之物。
囚车隆隆地从平安客栈门前的街道经过,没有停留,径首朝着城中心的方向驶去,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和压抑。
柳致站在窗边,目送着囚车消失在街道拐角。
夜风更凉了,带着一股水汽。
一滴冰冷的雨点,砸在了他摊开的手掌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酝酿了一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瓦片上、石板路上、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将整个宛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雨声掩盖了城内的一切杂音,也冲刷着街道上的污秽。
但柳致知道,有些东西,是雨水冲刷不掉的。
比如城墙下流民麻木的眼神。
比如士兵盘查时警惕的刀锋。
比如囚车里那刺目的白发。
比如…他怀中那枚触手冰凉、刻着狰狞兽头的“九”字令牌。
他收回手掌,关上了吱呀作响的木窗,将冰冷的雨水隔绝在外。
房间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雨打屋檐的喧嚣。
黑暗中,柳致没有点灯,他走到硬板床边坐下。
身体感受不到疲惫,但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缓缓闭上眼睛,五感却并未完全收敛。
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如同密集的鼓点。
隔壁陈福父女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楼下大堂掌柜轻微的鼾声。
更远处,隔着几条街,似乎有醉汉的吵闹和士兵的呵斥…在这片由雨声编织的嘈杂背景音中,柳致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暴雨完全淹没的声音,穿透层层阻碍,被他精准地捕捉到——那是靴子踩在客栈对面屋顶湿滑瓦片上的、极其轻微的“咯吱”声!
不止一处!
至少有三个人!
他们移动的速度不快,似乎在寻找着最佳的观察位置…目标,赫然正是他所在的这间客栈!
柳致依旧闭着眼,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无声地曲起,指关节在黑暗中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即将扑击的猛兽绷紧了肌肉。
九嶷寨的尾巴…这么快就找上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