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停尸房里的刀锋
消毒水、福尔马林,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的…***的甜腥气。
惨白的灯光打在冰冷的金属解剖台上,更添几分寒意。
李西海穿着略显宽大的蓝色实习服,站在三号台旁,口罩上沿露出的眼睛格外专注,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紧紧锁在台面上那具苍白的躯体上。
死者是个年轻男人,几个小时前刚从城西的翠湖里捞上来,初步报告上写着潦草的几个字:意外溺亡,***倾向。
“又一个。”
旁边传来老法医张主任疲惫的声音,他正慢条斯理地摘着手套,“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
体表检查完了,没什么外伤,口鼻有泡沫,典型的溺亡征象。
报告按常规写吧,小李,你整理下资料,签个字。”
张主任拍拍李西海的肩膀,带着一身消毒水和倦意走了出去。
停尸房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和李西海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他没动。
目光像刷子一样,再次扫过尸体的每一寸皮肤。
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角,脸色是泡水后的惨白浮肿。
口鼻周围确实有细小的白色泡沫残留,这是生前溺水的典型特征之一。
手指甲缝里,塞着一些深绿色的东西——水草和淤泥。
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简单的结论:意外落水或***。
可李西海心里却梗着一根刺。
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教科书上的插图,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他微微俯身,凑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尸体散发出的冰凉水汽。
那股萦绕的***甜腥里,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忽略的…铁锈味?
血腥?
他猛地想起昨晚在宿舍昏黄台灯下翻阅的那本家传破书——《洗冤集录》。
发黄的纸页上,墨迹勾勒着古老的经验:“凡生前溺水者,眼胞开,口鼻有沫,腹胀,手爪缝有沙泥…若系死后推入水,则无此征,或虽有微沫,其色淡,且腹不胀…”他眼神一凝,像刀锋找到了落点。
手指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轻轻按向尸体胸腹部。
触感僵硬冰冷,但…腹部的鼓胀感似乎并不明显?
他又小心地翻开死者紧闭的眼睑,眼球浑浊,但眼睑的开合度…似乎也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李西海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的悸动。
他拿起镊子,极其小心地拨开死者紧握的右手手指。
指甲己经泡得发白起皱,甲缝里的淤泥很深。
他屏住呼吸,用镊子尖端极其轻柔地剔刮着那些深绿色的泥垢,将它们一点点收集到旁边干净的物证袋里。
动作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接着,他拿起强光手电,光束如同探针,一寸寸扫过尸体的颈部。
光线在惨白的皮肤上游移,掠过喉结,滑向两侧。
就在靠近左侧耳后、发际线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光束停住了。
那里的皮肤颜色,似乎有一点点不同?
极其细微,几乎融入周围的惨白浮肿。
李西海凑近,几乎鼻尖要碰到冰冷的皮肤。
他调整着光线的角度,斜斜地照射过去。
一道极其浅淡、不规则的青紫色压痕,在特殊角度的强光下,如同水底的暗影,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长约两厘米,边缘模糊,形状…像是拇指的指腹用力按压留下的!
李西海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不是意外落水能造成的!
他立刻拿起相机,调好微距模式,对着那处极其隐蔽的痕迹,“咔嚓”、“咔嚓”连拍数张。
就在这时,停尸房厚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人呢?
张主任!
翠湖那溺亡的初步报告出来没?
家属那边等着呢!”
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焦躁和不耐烦的女声打破了死寂。
李西海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短发利落,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不知是汗水还是匆忙赶路沾染的湿气。
她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警服,衬得身姿挺拔,像一杆绷紧的标枪。
她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正扫视着停尸房,当看到解剖台旁穿着实习服的李西海时,那锐利的目光明显顿了一下,随即透出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视?
“张主任刚走。
报告还没签。”
李西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认得她,市局刑侦支队新调来的骨干,林婉儿,出了名的雷厉风行,也出了名的不好说话。
林婉儿几步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回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她首接走到解剖台边,目光扫过台上的尸体,又落到李西海身上:“实习生?
张主任让你负责这个?
那报告呢?
初步结论是什么?”
“意外溺亡,***倾向。”
李西海如实回答,但顿了顿,还是开口,“不过林警官,我觉得…可能有点问题。”
“问题?”
林婉儿的眉头锁得更紧,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什么问题?
你是法医还是我是法医?
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口鼻有沫,指甲有泥,典型的溺亡!
有什么问题?
别告诉我你一个实习生第一天来就能推翻老法医的结论?”
她的语速很快,像连珠炮,显然对李西海的“多事”极为不满。
李西海没有立刻争辩。
他拿起刚才收集的物证袋,递到林婉儿面前,强光手电的光束也打了上去。
“林警官,你看这些指甲缝里的淤泥。”
林婉儿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怎么了?
湖底的泥,不是很正常?”
“颜色不对。”
李西海的声音很稳,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翠湖底是黑灰色的腐殖泥,质地粘稠。
但这个,”他用镊子尖拨弄了一下物证袋里深绿色的泥块,“颜色偏深绿,里面掺杂着不少细碎的、棱角分明的黄褐色砂砾。
翠湖底没有这种砂砾。
这更像是…人工水渠或者某些特定河段冲刷下来的泥沙。”
林婉儿微微一怔,目光重新落回物证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李西海没等她反应,拿起相机,调出刚才拍下的颈部照片,放大,将屏幕转向林婉儿。
强光下,那个隐蔽的、浅淡的青紫色压痕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
“还有这里,左侧耳后发际线边缘。
特殊角度强光下才能发现。
形状符合指腹按压特征。
力度应该不小,是在死者生前造成的皮下出血。
位置隐蔽,说明施力者可能是在死者身后,用一只手捂住口鼻或控制头部时,拇指无意或用力过度留下的痕迹。
这绝不是落水挣扎能造成的巧合淤青。”
林婉儿盯着那照片,锐利的眼神瞬间凝固了。
照片上那细微的痕迹,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心中原本笃定的“意外”结论。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李西海:“你确定?
这痕迹不是搬运或者打捞时造成的?”
“高度怀疑是生前伤。”
李西海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搬运或打捞造成的擦蹭伤,边缘会更毛糙,颜色也会因接触时间短而更浅,形态也不同。
这个压痕边缘相对清晰,皮下出血明显,符合生前受力的特征。
而且位置隐蔽,很难在常规处置中碰到。”
停尸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冷气机单调的嗡鸣。
林婉儿脸上的不耐烦和轻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和审视。
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实习生,看着他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看着他手中那个记录着异常淤泥的物证袋,还有相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压痕照片。
“意外溺亡?
***?”
林婉儿的声音冷得像冰,又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火,“那这个指痕怎么解释?
这泥沙怎么解释?
张主任呢?
让他回来!
这报告不能签!”
她猛地将手中捏着的、原本准备拿给家属的几张空白文件摔在旁边的器械车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气氛骤然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李西海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尸体摊开的左手。
刚才检查右手时,左手是自然摊开的。
在强光手电余光的照射下,死者微微蜷曲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指缝之间,似乎有一点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皮肤和指甲的反光?
他几乎是本能地再次俯下身,凑近那只手。
林婉儿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吸引了目光,暂时压下了怒火。
李西海屏住呼吸,用最细的镊子尖端,极其小心地拨开那两根紧紧蜷着的手指。
指尖因为长时间浸泡己经发白起皱。
就在食指和中指根部紧贴的指缝深处,卡着一个东西!
一个非常非常小、只有小指甲盖三分之一大小的硬物。
它深深地嵌在指缝的皱褶里,被泡软的皮肤和残留的淤泥半掩着,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那一点点极其微弱的金属光泽,在强光下偶然闪过,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李西海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用镊子尖像绣花一样,极其轻柔地将那东西从泥泞的指缝中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
林婉儿也凑了过来,呼吸不由得一窒。
那是一枚残片。
青铜的。
边缘是不规则的断裂痕迹,带着久历水浸的暗绿色锈蚀。
它太小了,看不出原本属于什么东西。
但残片上,却异常清晰地刻着一些东西——几条极其流畅、弯曲盘绕的古老线条,构成一个复杂而诡异的图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和神秘。
那纹路繁复又狰狞,仿佛某种活物被瞬间凝固在金属之中。
“这是什么?”
林婉儿的声音带着惊疑,之前的怒火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压了下去。
李西海没有说话。
他用指尖轻轻碰触那冰冷的青铜残片,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开来,仿佛那不是金属,而是一块来自千年古墓深处的寒冰。
那上面的纹路,他从未在任何图鉴上见过,却莫名地让他脊背发凉。
就在这时,停尸房的门再次被推开,伴随着张主任疑惑的声音:“怎么了?
吵吵嚷嚷的?
报告签……”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解剖台上,又看到李西海掌心的青铜残片和林婉儿铁青凝重的脸。
“张主任!”
林婉儿猛地转身,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刑警特有的命令口吻,“这个案子,不能按意外溺亡结!
立刻重新尸检!
全面勘查!
这很可能是一起谋杀!”
“谋杀?”
张主任愕然,随即脸色沉了下来,看向李西海和他手中的残片,“小李!
你搞什么名堂?
哪来的东西?
这…这不符合程序!
你怎么能……”他的话被林婉儿冰冷的目光打断。
她指着相机屏幕上的压痕照片,又指向李西海手中那枚诡异的青铜残片,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停尸房冰冷的空气中:“张主任,你告诉我,一个‘意外溺亡’或者‘***’的人,脖子上怎么会有隐蔽的生前按压伤?
指甲缝里怎么会有不属于落水点的泥沙?
指缝深处,又怎么会死死攥着一块刻着鬼画符的青铜片?!”
张主任张了张嘴,看着那照片和残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从业多年,经验丰富,此刻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这绝不是简单的意外。
停尸房里,惨白的灯光下,三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枚躺在李西海掌心、散发着幽幽寒意的青铜残片,和他胸中那颗因为发现真相而剧烈跳动、同时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诡异之物而骤然收紧的心脏。
实习生李西海,在踏入法医中心的第一天,在弥漫着消毒水与死亡气息的停尸房里,用家传古书上记载的“毫芒之辨”,生生撬开了一桩被草率掩盖的谋杀案的铁幕。
而幕布之后,露出的第一缕微光,竟是如此冰冷而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