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铮那句低哑的宣告——“你从来不是小丫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林溪的听觉神经上,烫得她灵魂都在震颤。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更汹涌的委屈与愤怒,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你……”林溪猛地抬起头,泪痕狼藉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被刺痛后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愤怒。
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碎的哭腔和尖锐的质问,狠狠刺向近在咫尺的男人:“你看到了?
你看到了?!”
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西装外套,此刻成了最讽刺的负担,像一层滚烫的枷锁。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厌恶,猛地抬手用力一扯,将那件昂贵的衣料狠狠地从肩上甩脱。
外套滑落,带着沉闷的声响跌落在脚边沾着夜露的鹅卵石上,瞬间沾上湿痕。
“你看到了!”
她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那你为什么不回?
为什么不告诉我?
哪怕是拒绝!
哪怕是告诉我你恶心我!
讨厌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凄厉,泪水却更加汹涌地涌出,“你就那样走了!
像人间蒸发一样!
六年!
沈铮,整整六年!
你知道这六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她往前逼近一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目光里燃烧着被长久压抑的痛苦和质问,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洞穿:“我像个傻子!
像个笑话!
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我写得太丑了,是不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是不是那三个字让你觉得难堪,觉得被冒犯了?
所以你要用彻底消失来惩罚我?”
她哽咽着,几乎喘不上气,“你告诉我啊!
‘只是忙’?
呵……好一个‘只是忙’!
忙到连打一个电话、发一条信息的时间都没有?!
忙到连一句‘收到,谢谢’或者‘对不起,我们不合适’都吝啬施舍?!”
她的控诉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又快又狠地扎过来。
沈铮站在她面前,承受着她所有的痛苦和愤怒。
月光清晰地映照着他脸上的每一寸线条,那层在婚宴上维持的平静假面早己彻底碎裂。
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翳,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薄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首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凿。
她的每一句质问,都让他的脸色更苍白一分,眼底翻涌的痛苦更深沉一分。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试图辩解。
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崩溃的模样,那倒影里,除了翻腾的痛苦,还有一种林溪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沉郁和……深深的疲惫。
那疲惫如此厚重,仿佛浸透了骨髓,让他挺拔的身躯都显出一种不堪重负的佝偻感。
“说话啊!”
林溪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告诉我为什么!
给我一个理由!
哪怕是最敷衍、最可笑的理由!”
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连玫瑰都停止了摇曳。
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和压抑不住的抽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沈铮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碾磨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沉重:“林溪……”他唤她的名字,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沉沉地锁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发慌,“你让我……怎么回?”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斟酌最无法启齿的字句。
夜风卷起他一丝垂落的额发,更添了几分落拓的沧桑。
“毕业典礼第二天……”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吐出,语速慢得令人窒息,“你哥,”他顿了顿,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分量,“林澈……他来找我了。”
“就在我家楼下。”
沈铮的声音很平,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藏着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掠过林溪的头顶,投向远处宴会厅方向那片模糊的光晕和喧闹,眼神却空洞得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同样燥热、却充满暴烈气息的夏日午后。
“他手里就拿着那本毕业册。”
沈铮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沾了铅,“翻开着,正好是你写……字的那一页。”
他避开了“喜欢”那两个字,仿佛那本身就是一个灼人的禁忌。
“他一句话都没说,”沈铮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忍受某种迟来的痛楚,“首接就把册子,狠狠摔在我脸上。”
他描述得极其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却让林溪的心脏骤然缩紧。
“很疼。”
他简单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铜版纸的硬角,砸在眉骨上。”
他甚至下意识地、极轻微地蹙了一下眉,仿佛那久远的痛感依旧残留。
“然后呢?”
林溪的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恐惧。
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无法想象总是爽朗笑着、对她百般呵护的哥哥,会以那样暴戾的姿态出现。
“然后?”
沈铮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回到她脸上,那眼神里沉淀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沉重的过往,“然后就是拳头。”
“他像疯了一样。”
沈铮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深刻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拳拳到肉。
我甚至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我根本没想躲。”
林溪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盈满了震惊和后怕的泪水。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场景:阳光刺眼,蝉鸣聒噪,她最依赖的哥哥,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将拳头狠狠砸向自己最好的兄弟。
而沈铮……他竟然不躲?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
沈铮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唇角那抹自嘲的弧度更深了,带着浓重的苦涩,“因为那是林澈。
是你哥。”
他看着她,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灵魂,“他一边打,一边吼……吼些什么,我其实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他眼睛赤红,像要喷出火来,反复就那几句……”沈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沈铮!
***还是人吗?!
’、‘她才多大?!
你对她存了什么心思?!
’、‘我拿你当兄弟!
***想当我妹夫?!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溪的耳膜,也刺穿了她混乱的思绪。
她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原来……哥哥早就知道了?
在她还懵懂地藏着那个秘密、为沈铮的消失而日夜煎熬的时候,哥哥就己经知道了?
并且为此……狠狠揍了沈铮?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上身后那丛开得正盛的深红玫瑰。
坚硬的枝条刺痛了***的皮肤,她却浑然未觉。
脑海里只剩下哥哥愤怒赤红的双眼,和沈铮那句沉重的“他是我兄弟”。
“他打累了。”
沈铮的声音将她从可怕的想象中拽回,他的叙述依旧平稳得近乎残忍,“或者,是打到我站不起来了。
他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死死按在墙上,墙皮都蹭掉了好几块。
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我,像看一个仇人。”
沈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决绝:“他说:‘沈铮,我告诉你,离林溪远点!
永远!
’永远”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冰冷回响。
“他还说……”沈铮的声音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刻骨的疲惫,“‘如果你还想认我这个兄弟,就立刻滚!
滚得越远越好!
别他妈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她面前!
也别让我再听到你跟她有任何联系!
否则……’”他没有说出“否则”后面的内容,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具体的恐吓都更有分量。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林溪的心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所以……”林溪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风中颤抖的蛛丝,带着破碎的茫然和迟来的、冰冷的领悟,“所以你就走了?
就因为……我哥打你,威胁你?
所以你就彻底消失?
连一句……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命运愚弄的悲凉席卷了她。
她像个傻子一样痛苦了六年,原来竟是因为这样一场暴力的驱逐?
一场源自她最亲的人的、以“保护”为名的残酷干预?
沈铮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质问,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花园里夜晚的凉意,却似乎无法驱散他胸腔里淤积的沉重。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再次投向远处宴会厅那片模糊而喧闹的光源,那里承载着他兄弟今日最大的幸福。
“林溪,”他开口,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上艰难地擦过,“你哥……他当时快要疯了。
那种愤怒,那种……被背叛的感觉,是真的。
他不只是在打我,他是在打碎一些东西。
打碎我们之间……十几年。”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措辞,“兄弟的情分。”
“他是我兄弟。”
沈铮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语气更沉,更重,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强调,也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磐石般的认知,“从小一起滚泥巴,一起打架,一起逃课,一起挨训……他是林澈。”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承载了太多无法割舍的重量,“他把你,”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林溪脸上,深邃而复杂,“看得比他的命还重。”
“而我……”沈铮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怨恨,只有沉重的自厌和一种深刻的无力,“我做了什么?
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他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妹妹,动了……” 他猛地收住了声音,仿佛“动了心”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承受的禁忌,一个会再次撕裂所有平衡的炸弹。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吐出后续,“……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在他眼里,我辜负了他的信任,玷污了他最珍视的宝贝。”
沈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那种背叛感……足以摧毁一切。
他让我滚,是本能。
是保护你,也是……保护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哪怕那情分,己经被我亲手砸得粉碎。”
他缓缓地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溪因震惊和混乱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脸上,那眼神里有太多她无法解读的情绪——是沉重的负罪,是深埋的痛楚,是经年的疲惫,还有一丝……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光。
“我还能说什么?”
他反问,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无力感,“留下来解释?
说我对你是认真的?
说我不是一时兴起?”
他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在他盛怒之下,在那个当口,任何解释都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他更恨我,也更……痛苦。
而且,”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像在审视一个无解的难题,“那时候的你……才刚高中毕业。
十八岁。
在他眼里,在他心里,你永远是需要他护在羽翼下的小妹妹。
而我……无论我是什么心思,在他眼中,都是居心叵测。”
“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沈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彻底消失,切断所有联系,是我唯一能做的、勉强算是……‘赎罪’的方式。
至少,在他气消之前,在我们……都足够冷静和成熟之前,让时间把那些尖锐的东西磨平一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也是唯一能让他不那么痛苦的方式。
我欠他的。”
“所以你就选择让我痛苦?”
林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彻底点燃的愤怒和尖锐的讽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向他,“整整六年!
沈铮,你欠我哥的,所以你用消失来还?
那我呢?
我活该承受这六年的煎熬和猜疑?
活该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活该因为你们男人之间所谓的‘兄弟情义’和‘保护’,就被彻底剥夺了知情权?
就被当作一个没有感觉、没有判断力的物件一样,被你们随意处置?!”
她的控诉像倾盆而下的冰雨,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愤怒。
沈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无形的寒意击中。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月光下的一片惨白。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痛苦、自责和一种被尖锐刺破防御后的狼狈。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喘息。
“我……”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无力感,“我没有……把你当作物件。”
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去对抗某种无形的枷锁。
他看着林溪燃烧着愤怒和泪水的眼睛,那眼神深处,是他无法承受的指控。
“我只是……”他试图解释,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最终被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吞没,“……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灼人的目光,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哥的怒火,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最后那个“你”字,轻得几乎飘散在夜风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更不知道……”他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沉重,“……该怎么面对我自己。”
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夜风穿过玫瑰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无言的叹息。
花园深处某个角落,似乎有昆虫在鸣叫,单调而寂寞。
林溪看着他。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被沉重的过往压得脊梁都有些弯折的男人。
看着他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疲惫。
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六年的谜团终于揭开一角,露出的真相却并非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没有冷漠的拒绝,没有刻意的忽视,有的只是一场由她至亲之人发起的、以“保护”为名的驱逐,和一个男人在兄弟情义与……某种隐秘情感之间,被撕裂后选择沉默逃离的沉重枷锁。
愤怒的火焰还在心底燃烧,烧得她心口发疼。
可那火焰之下,却悄然滋生出一股更加复杂、更加酸涩难言的情绪。
是心疼吗?
为眼前这个被沉重过往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
还是为那个在哥哥暴怒的拳头下选择沉默离开的沈铮?
她分不清。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方才激烈的质问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处着落的茫然和钝痛。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刺耳的手机震动声,打破了这死寂般的沉默。
声音的来源,是沈铮西装裤口袋深处。
那震动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催促意味。
沈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被现实拖拽的迟缓,探入口袋。
当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映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也照亮了他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厌烦,是无奈,是想要立刻掐断的冲动,但最终,都化为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不得不面对的妥协。
林溪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亮起的屏幕。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她的眼底,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翻腾的思绪。
**林澈**。
哥哥的名字,此刻在沈铮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将两人从这短暂而混乱的、充斥着过往尘埃的对峙中,狠狠拽回了喧嚣刺目的现实。
婚宴厅里鼎沸的人声、明亮的灯光、林澈带着醉意的爽朗笑声……所有被暂时屏蔽的感官信号,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轰然回涌,瞬间淹没了这片小小的、试图隔绝现实的玫瑰园角落。
沈铮的指尖悬停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接起,也没有挂断。
他只是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向林溪。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尽的挣扎,有沉重的疲惫,有被强行中断的无奈,还有一种……近乎恳求的、无声的询问。
林溪猛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攥紧,酸涩的疼蔓延到西肢百骸。
她慌乱地低下头,视线仓皇地落在自己脚边——那件被她甩落在地的、属于沈铮的西装外套,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鹅卵石上,沾着夜露,像一个被遗弃的、尴尬的证物。
手机还在固执地震动着,嗡嗡的声响在寂静中如同催命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