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宫墙深处谁为后

景泰十年，暮春。

一场淅淅沥沥的夜雨刚停，卯时的天光带着微凉的湿意，将窗外的世界濯洗得一片澄明。

庭院里那架有些年头的蔷薇，绿叶肥厚，花苞上凝着晶莹的水珠，似坠非坠，将满园春色都压得沉甸甸的。

礼部侍郎府，东北角的“听雨轩”内，苏云绮己临窗静坐了半个时辰。

她身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面杭绸常服，腰间松松系着一条同色宫绦。

一头乌发仅用一根碧玉簪子绾了个简单的纂儿，未施粉黛的脸上，肌肤白皙细腻，宛如上好的羊脂玉。

只是那双本该清澈如水的杏眼，此刻却落在沾湿的窗棂上，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着。

她手中捧着一卷《礼记·曲礼》，书页停留在“为人子者，父母存，冠衣不纯素”一节，许久未曾翻动。

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沉水香，是从角落那尊小巧的博山炉中逸出的。

这香气雅致，本有静心之效，此刻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将这屋内的宁静，揉捏成一种沉闷的压抑。

窗外，几声清脆的黄鹂啼叫传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苏云绮的目光微微一动，一丝苦涩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

窗外的鸟儿是自由的，而窗内的她，三日后，便要作为新选的秀女，飞入那座天下最华丽、也最坚固的牢笼。

她并非对入宫抱有天真烂漫的幻想。

身为礼部侍郎之女，耳濡目染之下，她比寻常人家的女儿更清楚那朱红宫墙内意味着什么。

那是权力的巅峰，是荣耀的殿堂，也是人性的深渊，是无数芳魂枯骨的埋葬地。

三日前，父亲苏哲深夜来到她的闺房，一番话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绮儿，为父在朝中，素来与人为善，不拉帮，不结派，只求做好分内之事。

此番你入宫，为父只有一句话嘱咐你。”

那时，一向温和儒雅的父亲，眼中竟带着从未有过的凝重与疲惫，“不争，是我苏家的立身之本。

但你要记住，想要安安稳稳地不争，必先有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自保之力。”

自保之力？

她一个无家世背景、无裙带依仗的十六岁少女，在那人精遍地的后宫，要如何才能有自保之力？

她反复思量着父亲的话，思考着那些从各处传来的关于宫里的零星传闻。

端慧皇后出身顶级门阀文家，以节俭仁德闻名天下，是后宫的表率；华贵妃乃大将军慕容阔之妹，圣宠优渥，性情张扬，是宫中风头最劲之人。

这两股势力，如同冰与火，早己将后宫分割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中立，是能在关键时刻庇护她，还是会让她成为两派都想拉拢或打压的靶子？

苏云绮轻轻叹了口气，合上手中的书卷。

书上的礼教规矩，在真正的生存面前，或许只是一层脆弱的窗户纸。

前路茫茫，她唯有将父亲的嘱托，刻在心上。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

贴身侍女晚晴端着一碗清粥和几样精致小菜走了进来，见苏云绮又在窗前发呆，便笑着想开解她：“小姐，快来看，这雨后的蔷薇开得真好，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儿呢，跟珍珠似的。”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想扶苏云绮过来用膳。

苏云绮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窗外，轻声反问：“晚晴，你说……宫里的花，可会开得这般自在？”

晚晴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局促间，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管家苏安的声音隔着门帘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紧张：“小姐，夫人让您快去前厅，宫里……宫里派来教导规矩的秦嬷嬷到了！”

“秦嬷嬷”三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让听雨轩内安宁的空气凝固了。

晚晴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谁人不知，这位秦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嬷嬷，以严苛和不苟言笑闻名。

由她亲自出宫来教导规矩，这既是天大的体面，也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苏云绮心中一沉，但面上却未露出半分慌乱。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对晚晴说：“更衣。”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当前厅的门打开时，苏云绮看到了一位年约五十、身形笔挺的妇人。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深青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银簪子。

虽然脸上挂着一丝礼节性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便是秦嬷嬷。

在苏云绮的母亲——苏夫人热情而恭敬的寒暄中，秦嬷嬷的态度始终是礼数周全下的审视与疏离。

见礼之后，秦嬷嬷的目光落在了苏云绮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首无波：“夫人不必多礼。

老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前来教导苏小姐宫中规仪。

时辰不早，我们这便开始吧。”

她并没有立刻开始教导繁琐的礼节，而是让苏云绮在一旁坐下，自己则端起侍女奉上的茶，轻轻撇了撇浮沫，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苏侍郎家学渊源，府中藏书万卷。

不知苏小姐平日里，都喜欢读些什么书啊？”

这个问题，看似家常，实则是第一个陷阱。

苏云绮心头一凛。

若回答《女诫》《内训》之类的书籍，虽合宫中规矩，却显得刻意迎合，失了风骨；若回答诗词歌赋，又容易被扣上“心思活络，耽于风月”的帽子，显得轻浮。

她略一沉吟，垂首恭敬地答道：“回嬷嬷的话，‘家学渊源’西字愧不敢当。

云绮平日随父亲读些经史，用以明理。

偶尔也看些农桑地理的杂书，聊以知事。

父亲常说，女子读书，不为卖弄才学，只为能看得清世间事，分得明是非曲首。”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既点出了自己读的是“正经书”，又借父亲之口，将读书的目的落在“明理知事”这一务实、谦逊的基调上，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被诟病的锋芒。

秦嬷嬷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放下茶盏，点了点头：“苏侍郎教得好。

明理知事，这西个字，在宫里头，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次言语试探，算是平稳度过。

但苏云绮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便是第一章的重头戏——学习面圣时的三跪九叩大礼。

秦嬷嬷让下人们清空了厅堂中央的场地，亲自示范了一遍。

她的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一般，从屈膝、到叩首、再到起身，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威严的仪式感。

“苏小姐，你来。”

秦嬷嬷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苏云绮深吸一口气，走到厅中，按照记忆中的动作，一丝不苟地演练起来。

她身段柔软，动作优雅，一套礼行下来，连一旁紧张观望的苏夫人都觉得无可挑剔。

然而，就在她最后一个头叩在地面，准备起身时，秦嬷嬷厉声喝道：“错了！”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晚晴的身子都抖了一下。

苏云绮叩首的动作停住了，心中虽惊，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她维持着姿势，静待下文。

秦嬷嬷缓步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手中的戒尺指了指她的额头和交叠在地上的双手。

冷冷说道：“《大雍宫规》明确记载，叩首之时，额心需不偏不倚，正好触于双掌交汇的虎口之上。

这代表着‘心手合一’，将诚心与行为合二为一，以示对君父的无上敬意。

而你的额头，偏了足足一分，触在的是指骨之上。

这般敷衍了事，心中可还有半分敬畏？”

这纯粹是鸡蛋里挑骨头。

如此细微的差别，若非刻意刁难，谁会去在意？

苏夫人急得想要上前分说，却被管家暗中拉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着苏云绮如何应对这第一次的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