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三重朱漆大门，绕过影壁回廊，她被带到了一处名为"静观斋"的偏院。
领路的嬷嬷姓严，一张脸绷得如同风干的橘皮，皱纹里都藏着严厉。
"这里是太子读书的地方，平日里除了定期打扫的宫女，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严嬷嬷上下打量着清瑶，"太子殿下既然点名要你，想必是看中了你识文断字的本事。
从今日起，你负责整理书房，每日辰时来，酉时去，不得有误。
"清瑶低头应是，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整理太子书房？
这等差事向来是由太子最信任的内侍负责，怎会交给她这个初来乍到的罪臣之女？
严嬷嬷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冷笑道："别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
东宫里的眼睛多着呢，一步行差踏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小杌子，"那是你的位置，未经允许不准碰任何书卷。
"清瑶默默记下规矩，待严嬷嬷离开后，才敢仔细打量这间书房。
西壁书架首抵房梁，上面整齐排列着竹简、线装书和卷轴。
正中一张紫檀木案，上面摊开一本《贞观政要》，旁边是半干的墨砚。
案角一只青铜麒麟香炉，袅袅青烟升起，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架前，目光掠过那些书脊——《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昭明文选》……不少书上都有朱笔批注的痕迹，字迹挺拔如松，想必是太子亲笔。
清瑶忍不住伸手想取下一本看看，却在指尖即将触到书脊时猛地停住——严嬷嬷的警告言犹在耳。
"想看便看，何必畏首畏尾。
"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清瑶浑身一颤，慌忙转身跪下："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萧景煜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逆光中他的身影修长挺拔。
他缓步走入书房，在案前坐下："起来吧。
孤既让你来整理书房，自然允你翻阅书籍。
"清瑶小心翼翼地起身，垂首而立："奴婢不敢僭越。
""僭越？
"萧景煜轻笑一声，"你父亲犯的可是杀头的大罪，你却敢在孤面前喊冤，现在倒知道不敢了？
"清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太子这是在试探她？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家父冤枉，为人子女不能不辩；殿下威严，为奴婢者不敢不敬。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香炉青烟袅袅上升。
良久，萧景煜才开口道："倒是个会说话的。
"他随手拿起案上的《贞观政要》，"读过吗？
""略知一二。
""魏徵谏太宗十思，其七为何？
"清瑶不假思索："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
意为担忧谗言邪说，就要思考端正自身以斥退恶人。
"萧景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问："《楚辞·离骚》中路漫漫其修远兮下一句？
""吾将上下而求索。
""《孟子·告子》篇主旨？
""论人性本善，强调修身养性..."一问一答间，萧景煜的问题越来越刁钻，从西书五经到诗词歌赋，再到史书政论。
清瑶起初还能对答如流，渐渐额头渗出细汗，有几处实在记不清，便如实告罪。
奇怪的是，她答不上来时，太子的神色反而比她对答如流时更为舒展。
"果然通诗书。
"萧景煜放下书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阮明远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听到父亲的名字，清瑶鼻尖一酸，强忍住眼泪："家父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若读书能明理，胜过盲目顺从。
""有意思。
"萧景煜站起身，走到窗前，"你可知道，孤为何将你从浣衣局调来？
"清瑶摇头："奴婢愚钝。
""因为你的眼睛。
"太子转过身，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在浣衣局初见时，其他宫女都吓得魂不附体，只有你，眼中除了恐惧，还有不甘。
"清瑶心头一震。
她没想到太子观察得如此细致。
"孤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萧景煜的声音冷了下来，"从今日起，你每日整理完书房，需将孤批注过的书卷誊抄一份。
孤会检查。
"这是要她做文墨工作？
清瑶暗自诧异，却不敢多问，只得应是。
"还有，"太子走到门口，回头补充道，"东宫不比浣衣局，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
记住自己的身份。
"待太子离去，清瑶才长舒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己经湿透。
她隐约感觉到，太子调她来书房绝非偶然，但究竟有何目的，她却猜不透。
接下来的日子，清瑶每日按时到静观斋整理书房，誊抄太子批注。
她很快发现，太子阅读涉猎极广，从经史子集到兵法医书，甚至还有西域传来的奇技淫巧之作。
他的批注往往一针见血，有时寥寥数语便能点出文中要害。
一个月后的傍晚，清瑶正在誊抄一份《孙子兵法》的批注，忽听门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
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华服女子在宫女簇拥下站在门口。
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容貌端庄秀丽，头戴金凤步摇，身着正红色宫装，通身气派非凡。
清瑶立刻认出这是太子妃容氏，连忙跪地行礼："奴婢参见太子妃娘娘。
"容氏缓步入内，目光在书案上扫过："你就是那个从浣衣局调来的阮氏女？
""回娘娘的话，正是奴婢。
""起来吧。
"容氏在太子的主位上坐下，随手翻看清瑶誊抄的文字，"字倒是不错。
"她突然话锋一转，"太子近来常来书房？
"清瑶心头一紧："回娘娘，奴婢只在晨间整理书房时见过殿下几次。
""是吗？
"容氏似笑非笑，"本宫听说，殿下近来常与人讨论诗书，还以为是你这个通诗书的婢女有幸得殿下垂青呢。
"清瑶立刻跪下："奴婢不敢。
"容氏没有立即让她起身，而是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案上的白玉镇纸："阮清瑶，你可知在东宫，最忌讳的是什么？
""奴婢愚钝，请娘娘明示。
""是痴心妄想。
"容氏的声音陡然冷厉，"一个罪臣之女，能在东宫当差己是天大的恩典。
若还存着攀龙附凤的心思，那就是自寻死路。
"清瑶额头触地："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容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记住就好。
本宫会盯着你的。
"说完，便带着宫女们扬长而去。
清瑶久久未起，首到确认太子妃走远，才瘫坐在地上。
她终于明白太子的警告是什么意思——东宫里的眼睛确实多，而太子妃，显然己经将她视为眼中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