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残留着汗味、旱烟味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他摸索着炕头磨得油亮的旧木柜深处,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油布包裹。
心猛地一跳。
油布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本厚厚的、用粗糙土纸装订的册子,封面无字,只有摩挲出的深色印记。
树生认得,是父亲淘换来的旧账本。
他深吸气,带着近乎朝圣的虔诚翻开。
字迹歪扭,每一笔都像用尽力气刻上去:“甲子年,春。
榆树沟西坡,种柠条三百亩。
出苗两成。
余皆死。
风大。”
“丙寅年,夏。
老鹰嘴背阴处,试沙柳。
水缺,苗枯尽。”
“戊辰年,秋。
引河西水,灌胡杨苗二百。
冻死大半。
心甚痛。”
“庚午年,冬。
沙暴七日。
护林带毁三成。
补种。
苗弱。”
“壬申年,春。
试新法,深坑覆膜保墒。
苗初绿,后膜破,风蚀,复死。”
……每一页,都写满这样的失败。
没有抱怨,只有最朴素的记录。
“皆死”、“枯尽”、“冻死大半”、“复死”……触目惊心,诉说着一个人与沙海数十年惨烈搏斗中几乎永恒的败局。
树生的手开始颤抖,他仿佛看见父亲在油灯下,佝偻着背,用布满老茧裂口的手,写下绝望的样子。
他急切地翻着,那些冰冷的字句刺着眼。
终于,接近末尾的一页,他停住了。
笔迹异常沉重,纸面有划破的痕迹:“……癸酉年,夏。
大旱,无雨。
新栽梭梭苗千亩,汲水不及,十去其九。
几近绝收。
心血……尽毁。”
“尽毁”二字,力透纸背,墨水洇开。
树生仿佛听到父亲那沉重的、带血腥味的叹息。
那年,父亲瘦脱了形,整夜抽烟。
然而,在“尽毁”下方,纸页最底的空白处,一行墨迹较新的字,笔迹笨拙却带着执拗的力量:“——苗虽死,地未死。
明日再试。”
树生呼吸停滞。
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垮堤坝,汹涌而上。
父亲枯槁的面容、倔强的眼神、树皮般粗糙的手……在脑海翻腾。
他死咬着牙,指腹一遍遍摩挲那八个字——“苗虽死,地未死。
明日再试。”
像一把重锤,砸开了心中绝望的坚冰。
父亲留给他的,不是成功经验,不是绿树蓝图,是无数次被打倒又爬起的背影,是“尽毁”后支撑生命的愚笨信念——“明日再试”。
这信念,比任何丰碑都沉重坚韧。
树生合上册子,紧紧捂在胸口,像要烙进血肉。
窗外风声呜咽。
他起身,走到父亲绘图的那张破木桌前。
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手绘地图,标注着沙丘、沟壑、水源和种植区。
父亲曾无数次在此苦思。
树生拿起一支削得很短的铅笔。
俯身,目光梭巡,落在一处标记“砾石多,难成活”的背风坡。
他深吸气,带着悲壮的郑重,在那片区域旁,用力写下:“明日,试此。”
铅笔芯“啪”地断了。
断掉的笔芯滚落图纸上,像一粒小小的、沉默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