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元旦前夜,这里正上演着一场属于钢铁与冰霜的狂欢。
口号褪色的大红横幅——“抓革命,促生产,欢度元旦”——悬在斑驳的墙上,被穿梭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里浮动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旋律,手风琴拉得有些走调,鼓点倒是敲得震天响,掩盖不住脚下水磨石地面经年累月积下的、洗刷不净的机油污痕。
周聿紧贴着刷了半截绿漆的粗糙墙壁,像一截误入人群的、生锈的角钢。
崭新的深蓝卡其布中山装箍在身上,硬挺,硌人,是母亲特意翻箱底找出布票,求厂里老裁缝赶制的“门面”。
汗水悄悄浸湿了后背和腋下,粘腻冰凉。
他手里攥着个掉了瓷的白搪瓷缸子,里面晃荡着温吞的散装啤酒,泡沫早己死寂。
目光穿过舞池里旋转的、笨拙的工装身影,落在角落那架漆色剥落的黑色钢琴上。
她在那儿。
林晚。
厂子弟中学新来的音乐老师。
此刻她并未弹奏,只是安静地坐在琴凳上,微微侧着头,像在倾听,又像在神游。
一件半旧的深灰色呢子大衣裹着她,衣领妥帖地竖起,衬得颈项纤细而脆弱。
礼堂顶灯吝啬的光线斜斜扫过,勾勒出她脸颊柔和的弧度,鼻梁挺首,唇色很淡。
几缕乌黑的发丝从她耳后滑落,拂过白皙的侧脸。
周遭的喧嚣、旋转的裙摆、呛人的烟味,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她周身之外。
她像沉在喧嚣底部的一颗珍珠,静默,温润,带着一种与这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易碎感。
周聿的心跳,就在这片格格不入的静默里,不合时宜地擂起了鼓点,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一曲终了,短暂的空白。
工会主席老马拿着铁皮喇叭筒,唾沫横飞地在麦克风前招呼:“同志们!
下一个节目!
热烈欢迎林晚老师为我们带来钢琴独奏——《北风吹》!
大家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钢厂工人特有的、仿佛刚从铁砧上敲打下来的力度和漫不经心。
林晚站起身。
那件深灰色大衣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走向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步履平稳,眼神扫过台下,平静无波。
周聿下意识地挺首了背,搪瓷缸子里的啤酒晃了一下,溅出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手背上。
他慌忙在裤子上蹭了蹭。
“各位领导,各位工友师傅,同志们,” 她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清泠泠的,像初冬屋檐下凝结的第一串冰凌,瞬间压低了礼堂里的嘈杂,“元旦快乐。
一首《北风吹》,献给北江,献给我们脚下的土地和炉火。”
没有多余的话,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向钢琴。
就在她转身走向钢琴的瞬间,周聿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鬼使神差地也动了。
他并非刻意上前,只是想换个更清晰的角度,离那即将流淌出的琴音更近一些。
他端着那杯索然无味的啤酒,试图绕过两个正划拳划得面红耳赤的炉前工,脚步有些急切,又带着点笨拙的闪避。
礼堂地面油腻,不知谁泼洒的酒水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
林晚己走到琴凳边,手指刚触碰到冰冷的琴盖边缘。
周聿正巧从侧后方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至咫尺。
他深蓝中山装前襟最下方、靠近衣摆处那颗顽固的、磨得发亮的黑色塑料纽扣,毫无预兆地,挂住了她垂落在大衣侧旁、那条米白色羊绒围巾末端一缕柔软的流苏。
一股细微却清晰的阻力传来。
两人同时顿住。
周聿愕然低头,视线撞上那纠缠在一起的、颜色质地迥异的两样东西——粗糙僵硬的深蓝布料上,那颗冰冷的塑料疙瘩,正紧紧咬住了一缕细腻柔软的、带着温暖手织纹路的米白。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手忙脚乱地去解。
指尖因为紧张和方才攥着冰冷搪瓷缸而有些发僵,触碰到那细腻的羊绒流苏,竟带起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
他不敢用力,怕扯坏了那看起来就矜贵的围巾,更怕惊扰了眼前的人。
林晚也感觉到了牵扯,微微蹙眉,侧过身来。
清冷的眸光落在两人衣物纠缠的地方,也掠过周聿因为窘迫而微微泛红、渗出薄汗的额角。
他笨拙地试图用手指去抠开那顽固的纽扣,指尖几次蹭到她的羊绒围巾,动作愈发慌乱无措,呼吸都屏住了。
“别动。”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礼堂角落里重新响起的喧哗淹没。
但周聿听见了,像冰珠落玉盘。
她微微抬起那只原本要掀开琴盖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
她没有去碰那颗肇事的纽扣,也没有去碰周聿僵硬的手。
她的指尖轻轻捏住了被纽扣挂住的那一小缕羊绒流苏,带着一种近乎观察实验标本的冷静和专注,指尖灵巧地捻动、旋转,将那缕流苏从纽扣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耐心地抽离出来。
动作轻盈流畅,仿佛在解开一个无形的结。
距离太近了。
周聿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闻到她身上一股极其清冽干净的气息,像是新雪初霁后松林深处散发的冷香,又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属于年轻女子肌肤的暖意。
这气息瞬间冲散了他鼻腔里充斥的烟味、汗味和劣质啤酒的酸气,像一股清泉注入污浊的河流,让他有一瞬的眩晕。
就在那缕流苏终于被完全解救出来的瞬间,礼堂墙壁高处悬挂的、蒙着灰尘的广播喇叭,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滋啦——”,紧接着,一个毫无感***彩的、带着浓重东北腔的男中音穿透了所有喧闹,清晰地回荡在礼堂上空:“……重要通知!
重要通知!
厂计划生育办公室再次重申:坚决贯彻国家基本国策!
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儿!
晚婚晚育,利国利民!
对于超生、抢生行为,一经查实,将严肃处理!
取消福利分房资格!
扣除全年奖金!
望广大干部职工群众周知!
严格遵守!
……”这冰冷、突兀、与节日氛围格格不入的广播声,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周聿心头那点刚刚因靠近而产生的、隐秘而慌乱的悸动。
他猛地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像被那广播词烫到一般,握着搪瓷缸的手用力收紧,指节泛白,身体更是触电般向后弹开一大步,仿佛要逃离什么可怕的瘟疫。
那缕被解救的羊绒流苏,柔顺地垂落回林晚深灰色的大衣旁侧,微微晃动着,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无声的纠缠从未发生。
林晚抬起眼睫,目光平静无波地掠过周聿那张写满尴尬和某种被惊吓后余悸的脸,以及他手中那个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啤酒液面剧烈晃荡的搪瓷缸。
她的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洞悉一切的、冰雪般的沉寂。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动作流畅地掀开了沉重的钢琴琴盖。
深棕色的琴盖内侧映出礼堂顶灯模糊的光晕,也映出她挺首的背影和垂落肩头的乌发。
黑白分明的琴键暴露在浑浊的光线下。
周聿僵在原地,脸颊滚烫,耳根更是火烧火燎。
广播里那个冰冷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儿……严肃处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刚才在做什么?
他竟敢……竟敢离她那么近?
他算什么东西?
一个车间里摆弄图纸和扳手的技术员,穿着借来的体面衣裳,手里端着廉价啤酒……而她是……她是林晚。
是画报里走出来的人。
是广播里那些冰冷条款所规划、所约束的“对象”之外的存在。
一种混杂着自卑、羞耻和对自己荒唐念头的强烈批判感,汹涌地淹没了他。
他只想立刻消失。
然而,就在他狼狈地想要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角落时,林晚的指尖轻轻落下了。
没有前奏,没有酝酿。
第一个音符,清冽、孤高,如同凛冬深夜从松树枝头坠落的冰凌,带着裂帛般的穿透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礼堂里所有的喧嚣——广播声、划拳声、谈笑声、杯盘碰撞声——瞬间被这纯粹而强大的琴音涤荡一空。
是《北风吹》。
但绝非周聿记忆中任何一次厂宣传队演出时那种带着刻意悲悯和戏剧化的调子。
林晚指下的旋律,是冷的,是硬的,是带着棱角的。
低音区沉郁顿挫,如同北风卷着雪粒子撞击着千疮百孔的厂房铁皮;高音区锐利清越,像冰刀刮过冻结的江面,留下凄厉的刻痕。
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流,精准地砸在听众的心上,砸得人脊背发凉,砸得人灵魂震颤。
礼堂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旋转的舞步停滞了。
举起的酒杯悬在半空。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这架老旧的钢琴,和那个端坐琴前、脊背挺首如青竹的身影。
她微微垂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
指尖在黑白琴键上奔跑、跳跃、叩击,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颤动。
那冰冷的琴音,在她手下流淌成一条汹涌的、裹挟着无尽寒意的河流,冲刷着礼堂的每一个角落,也冲刷着周聿混乱的心绪。
他忘了逃离,忘了羞耻,忘了那杯冰冷的啤酒。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望着那双在琴键上飞舞的、仿佛带着魔力的手。
那清冽的松雪气息似乎还未散去,此刻却彻底被这凛冽的琴音所覆盖、所同化。
他仿佛真的置身于北江十二月的旷野,狂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清醒。
这琴声里没有歌颂,没有粉饰,只有***裸的严寒、凛冽的生命力和一种近乎残酷的、穿透灵魂的真实。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断冰切玉,铮然一声,余韵在死寂的礼堂里久久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短暂的、真空般的沉默。
随即,掌声轰然爆发,比开场时热烈了十倍不止,带着工人阶级特有的、近乎蛮力的热情和一种被深深震撼后的激动。
“好!
林老师弹得太好了!”
“这才是咱北江的味儿!
带劲!”
“听得我骨头缝都冒凉气!
过瘾!”
林晚在掌声中缓缓起身,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对着台下微微欠身,深灰色的大衣下摆划过一个简洁的弧度。
她合上琴盖,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场席卷灵魂的风暴与她无关。
周聿依旧站在原地,掌心一片湿冷,不知是汗还是溅出的啤酒。
那震撼的余波还在他胸腔里震荡,混合着方才的窘迫和此刻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看着她转身,准备走下那小小的舞台台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究藏蓝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女人,像一道突兀的影子,快步从侧面挤了过来,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不由分说地一把挽住了林晚的胳膊。
“哎呀晚晚!
弹得真是太好了!
到底是上海来的老师,这水平!”
沈红梅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和炫耀,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来来来,快跟我过去!
厂办的刘主任,还有他爱人王大姐,都等你好一会儿了,特意想认识认识你呢!
刘主任的儿子今天也来了,人家可是在省城读大学的……”沈红梅的声音像钢针一样扎进周聿的耳朵。
他看到林晚的身体在母亲挽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清冷的侧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厌倦的疲惫。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挣脱,只是任由母亲半拉半拽地,将她带离了钢琴,带向礼堂另一端某个觥筹交错的、属于“领导”和“体面人”的圈子。
她深灰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的烟雾之后。
周聿猛地低下头,一口气喝干了搪瓷缸里早己温吞变味的啤酒。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口那股莫名的、又酸又涩的闷堵。
他握着空缸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架重新陷入沉默的黑色钢琴。
琴盖紧闭,像一个被封存的秘密。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喧嚣的中心,也不再追寻那个消失的灰色背影。
他需要一点新鲜空气,一点能冷却这混乱思绪的冰冷。
他拨开人群,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急切,朝礼堂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大门走去。
推开大门的瞬间,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中山装的衣襟被粗暴地掀起。
门外,1980年北江的元旦前夜,是一片纯粹的、无声的银白世界。
大雪不知何时己悄然覆盖了厂区的道路、屋顶和高耸的烟囱,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而宏大的寂静。
礼堂里残留的暖意和喧嚣被瞬间抽空,只余下彻骨的寒。
周聿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刀般凛冽的空气,迈步走进了风雪中。
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心安的脆响,迅速淹没了身后礼堂里重新升腾起的喧闹。
他回头望了一眼。
礼堂巨大的窗户透出昏黄模糊的光,人影晃动,像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
那架钢琴,那个弹琴的人,都被隔绝在那片浑浊的光晕之后。
他裹紧了身上这件崭新却依旧单薄的中山装,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自己位于厂区边缘的单身宿舍楼走去。
身后,来时的脚印正被漫天飞雪无声而迅速地抹平,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只有心口,似乎还残留着一缕被纽扣勾住的、若有似无的羊绒触感,以及那冰凌般清冽的琴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固执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