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命

我出生那年，是百年不遇的大旱。

赤地千里，河床龟裂，连空气都干得能搓出火星子。

爷爷——源家当家的，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捧着我的八字，眉头锁得比村口的老榕树根还紧。

“水火未济，土气壅塞……此女命格奇诡，克水。”

他对着襁褓中的我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里有担忧，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水为万物之源，克水便是克生。

成年前必有一生死劫，应在水上。”

为了调和这“克水”的凶命，爷爷煞费苦心。

他给我取名“淼”，三个水字叠成山，取“以水压煞，以量破克”之意，险中求活。

又在家中布下重重风水阵局，其中最醒目的，便是我卧室墙角那口巨大的青瓷水缸。

我出生后的第一年，爷爷几乎走遍了南方的名山大川。

他去过洞庭湖最深处的龙王庙，向沉睡的神祇祝祷；拜访过钱塘江潮头打坐的老道士，求来一道镇水符；甚至远赴西藏，在纳木错圣湖的冰面下取回最纯净的一掬水。

每次风尘仆仆地归来，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样式古朴的陶瓶，将里面的水，倒入我卧室墙角那个半人高的青瓷大缸里。

那口缸是爷爷的得意之作，通体是雨过天晴般的青白色，釉面温润如玉。

最奇特的是缸身上浮雕的九条水龙，形态各异，或怒目圆睁，或潜渊蛰伏，鳞爪须发皆栩栩如生。

缸里的水永远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清澈见底，像凝固的琉璃，却从不见爷爷换水。

小时候我常搬个小板凳，趴在冰凉的缸沿上，踮着脚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奇怪的是，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看，水中的影子总是比我本人要模糊一些，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散不开的薄雾。

父母“意外”去世那年，我哭得昏天黑地。

爷爷枯坐在水缸边，第一次向我解释了它的来历。

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冰凉的缸壁，声音沙哑：“阿水，别怕。

那是“镇命水”。”

他指着缸里纹丝不动的水面，“每一滴水，都含着一位水神的祝福和一点天地灵韵，它们压在这里，保你平安长大。”

我那时还小，对生死懵懂，只被缸水的神奇吸引。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伸向那平静的水面。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水面的刹那，异变陡生——缸里的水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圈剧烈而诡异的波纹！

九条水龙浮雕的眼睛位置，似乎同时闪过一道极其细微、冰冷无机质的幽光！

我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爷爷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枯瘦的手臂却异常有力，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缸，那眼神，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深的、压抑的警惕和忧虑。

爷爷从不叫我“淼淼”，只唤我“阿水”。

这个带着浓浓乡土气和水汽的小名，是他对我命格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对抗与期许——以水为名，盼水相容。

在我十二岁生日刚过不久，一个同样闷热难当的夏天傍晚，爷爷又一次远行归来。

这次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只记得他回来时脸色灰败，仿佛大病初愈，但看向我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他把我叫到里屋，关紧门窗，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解开红布，里面是一块触手温润、却隐隐透着血丝的玉佩。

那玉的形状很奇特，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又像一枚古老的钥匙。

“阿水，”爷爷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颤抖，“拿着，贴身戴着。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摘下来！

记住，是任何时候！”

他将那枚被称为“血玉”的吊坠，用一根坚韧的红绳穿好，亲手挂在我的脖子上。

玉佩贴着胸口皮肤，传来一阵奇异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夏夜的粘腻，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宁感。

我摸着那块温润的血玉，看着爷爷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我看不懂的决绝，懵懂地点头。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块玉，是抵御“梦”的污染、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关键，更不知道，它本身就是一把指向我离奇身世的钥匙。

几天后，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深夜。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窗户，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我被雷声惊醒，赤脚跑到爷爷房门口，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墨迹被窗外渗进的雨水洇开了一角：“阿水，爷爷有急事外出，归期不定。

己托付旧友赵柏明叔公照看你至成年。

勿念，保重自身。

切记，玉不离身！”

字迹潦草，带着仓促。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纸条上那个被雨水模糊的名字——赵柏明。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我冲到大门边，猛地拉开厚重的木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来。

漆黑的雨夜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幕和震耳欲聋的雷声。

爷爷的身影，连同他带走的秘密，彻底消失在那个吞噬一切的雨夜。

西年寄人篱下的时光在赵叔公家流逝，沉默而压抑。

我像一株长在阴影里的植物，习惯性地观察，安静地思考，将所有的情绪都封存在心底。

胸口的血玉是唯一的慰藉和提醒。

首到我十六岁生日的前夜。

一个寻常的夜晚，我躺在赵家小阁楼的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血玉，思绪纷乱。

“爷爷……”我在心里无声地问，“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那晚的雨那么大，你到底去了哪里？

有什么事情，是连我也不能知道的吗？”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进来，照在床边那本翻开的、爷爷留下的风水笔记上。

书页的空白处，画着一个极其古怪的、由扭曲线条和水滴状符号构成的图案，旁边潦草地批注着几个字：“梦之隙？

逆生门？”

就在我凝视着那个诡异图案的瞬间，胸口血玉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

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粘稠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我最后看到的，是窗外惨白的月光，扭曲变形，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而冰冷的、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