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终于来了,右脸带着淤青。
原来昨天都是真的,自己并没有妄想症。
“你的脸怎么了?”
很多人围着问夏林,这是当然,夏林是整个学校的焦点,传说中没有任何缺点的男孩子,不论长相、性格、成绩还是家室,一举一动都格外惹人注意。
“被打的。”
夏林随口一答。
“被谁?”
“谁这么狠心?”
“对着艺术品一样的脸能下得去手?”
“你说出来我们替你去报复他!”
围着的人群七嘴八舌。
“一个女人。”
听到这个回答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任何人再继续问。
这个女人是谁,他们真的不好奇吗?
“这个女人是谁?”
只有季彦走近触碰尴尬的临界点。
正整理着繁杂试卷的夏林终于肯抬头。
“你知道的。”
季彦的面部抽搐起来,想笑,这可真不堪,即使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写照也不应表现在脸上,毕竟他们一样,值得可怜。
围着的同学都朝季彦看,他们平日不是一首没有交集吗?
几时可以这样轻松地对话。
但上课铃响了,老师来了,对话便也终止了。
第二次来病院的时候,季彦没有忘记先用食品袋装菜,爸爸乐呵呵地把饭菜吃了。
“外面买的再好吃也不如你妈做的好吃。”
爸爸吃完用手抹嘴,说:“下次……”“她现在在做两份工,自己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季彦突然抢了话机,把爸爸的话打断。
然后那种窒息感又来了,像定点时钟,钟铃是疼痛。
季彦便又后顷身子,逃离了椅子和病房。
毫无意外,季彦又去看了昨天的病床,那上面来了新的病人,一个谈笑风生嗑着无花果的年轻女人。
自己亲眼目睹的那场死亡果然还是像在梦中,斑斓的碎影消散成雾气,空余一抹袭入骨髓的寒凉。
季彦来这里其实还抱着一个非常蠢的想法,并不是单单想看这病床的变迁而抒***感来的。
在进入病院的时候,季彦在一群学生模样的志愿者们举着的声援旗上看见了夏林的签名。
所以……季彦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但夏林需要看护的人己经不在了,他又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间病房里呢。
自己是不是根本连名字都看错了。
念念不忘以致出现了幻影。
真是做了一件极其蠢的事。
季彦和夏林得以第二次交谈的契机源于季彦脸上的伤,昨天还在笑夏林,没想到今天自己就挂彩。
作为班长的夏林在发试卷的时候,看着季彦的脸愣了愣。
季彦笑笑,小声说:“因为一个男人。”
季彦刚说出口就后悔,因为她觉得夏林才不会关心。
但夏林却没走。
“为什么?”
季彦对夏林的问话大为意外,以至于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回答。
“我爸推倒了挂点滴的铁架子,被不小心划了脸。”
“你说谎。”
季彦心跳得厉害,她的确说了谎。
面对夏林,自己不该说这么拙劣的谎话。
“我爸推了我,我倒地的时候被铁架子划了脸。”
听到真相的夏林脸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但还好,他仍然没有走。
季彦便向他转问,夏林才突然换了更加严肃的表情。
“那天她……为什么要朝你扔瓷杯?”
“因为她说她想吃苹果,我给她买了苹果,但她却说我买的苹果是梨。”
夏林的回答像话也不像话,但季彦是相信的。
有些久居病床的病人,那性格真的很怪,说起来有种种原因。
身体的疼痛也好,对未知的恐惧也好,环境的压抑也好,他们会对变成亲人的累赘而自责,更害怕失去温暖而往往把这种执念转化为怨气。
日积月累于亲人于自己都是痛苦的,是一个不断掉入深渊的怪圈。
“还有更荒唐的。”
夏林笑道,“我爸赶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对我抱怨他工作很忙,来医院一趟晚上就要加班。
但晚上他根本就是去酒店开房了。”
夏林还在笑,听者季彦却觉得窘迫起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思维定式的怪圈。
那个病床上死去的女人难道并不是夏林的母亲?
因为夏林现在的表现过于轻松了,就像他平时和其他女生打趣一样。
太过于轻松了。
即使死去的是自己非常讨厌的人,就如同爸爸之于自己。
如果爸爸去世了自己仍然会心痛,非常心痛,这种类比让季彦一时无法理解夏林的表情。
放学后,季彦在十字路口等了一个小时。
暮色像一滩墨色的潮水,远处的医院正亮起零星灯光,像漂浮在黑暗中的沉默巨轮。
妈妈把一把芹菜塞在季彦手中。
“今天就吃这个吧,做完作业早点睡觉,别开灯等我,电费贵。”
匆匆说完,匆匆走远。
季彦在被迫接过芹菜的时候被粗糙的什么刺了一下。
她想是芹菜梗或叶子,并不是妈妈的手,毕竟这芹菜泛着干裂,一点都不新鲜。
伙食没有以前丰盛,还好,季彦的胃口也正好变差了,食量也正好减少了,所以一切都还好。
她又用手摸了摸自己左脸微微凸起的红痕,它还在。
但有一瞬季彦以为它消失了,否则妈妈怎么丝毫没有注意到。
是这该死的小巷灯光过于灰暗了吧。
可季彦远远就看到了夏林,在小巷尽头骑着死飞的身影一闪而过。
夏林书包带滑落在手臂,白衬衫被晚风吹得鼓起,每根头发丝都映着荧荧的晚霞。
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的确很久没看到了,却是季彦对他最初的印象。
是的,季彦暗恋夏林。
从最初见到他的那一眼就己经一见钟情。
她是后来才知道,她幸运地和他分到了同一个班。
可不幸的是,他们的座位永远是教室里相对最远的对角线。
更不幸的是,季彦和夏林的家世云泥之别,加上长相和成绩的加成,让夏林的追求者可以从学校排到医院,让季彦根本不敢做梦。
最不幸的是,季彦和夏林考试总会轮流级部第一第二。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认定他们是天然的死对头,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季彦很乖,头脑又聪明,几乎可以满足所有人对她的期待,所以上高中两年以来,季彦和夏林对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季彦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头顶的路灯突然亮起,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季彦灵光一闪,从书包里迅速翻出英语课本。
路灯下纸张虽然看起来泛黄,但字迹是清楚的,在这里背书会给家里省一点电费。
季彦脚底无意识摩擦着路边的石子,背书间隙总是回想妈妈刚才说的话。
昨晚季彦因为要给妈妈要材料费才等妈妈回家,一等就是后半夜,季彦不小心睡着了,的确不该白白开着灯。
妈妈回家后看到,发了很大的脾气,又把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话翻来覆去讲给季彦听。
“死的怎么不是你!”
这应该是季彦最常在妈妈嘴里听说的话。
季彦曾经有一个亲哥哥,几乎可以和夏林比肩,成绩优异,学什么都是一遍就会,长得也非常帅气,因为爱好体育所以皮肤比夏林黑一些,性格非常温暖,对季彦更是极近宠爱。
但是季彦九岁那年,她和十二岁的哥哥去河边玩耍,当晚却只有自己回来。
从那一天起,她就几乎再也没有看到过妈妈的笑脸。
再后来,季彦就成了妈妈口中所有不幸的源头。
哥哥的死是因为她,妈妈不能再生育是因为她,爸爸离家出走是因为她,爸爸被骗光家产是因为她,全家举家搬迁是因为她,爸爸的病更是因为她。
季彦知道这些指责有对有错,但是她从来不会反驳妈妈。
当她也被日复一日消磨坚定而变得郁郁寡欢的时候,读书就成了她唯一的救赎。
季彦昨晚并没有在妈妈那里拿到材料费,今天班主任又催了,然而妈妈今天似乎仍没有要给的意向。
毕竟整整三百块钱,对家庭现在的处境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季彦完全理解妈妈的难处。
雨滴砸在额头的刹那,季彦被冷不丁吓了一跳。
她该记得天气预报今晚有雨,天黑的比平时更早些,不该在外面逗留。
季彦无奈望着天边翻涌的墨色云层,身边有塑料伞骨张开的微响,季彦同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槐花香气。
和自己穿着一样制服的少男少女擦身而过,同撑一把伞,伞面倾向着女生,男生的左肩己经淋湿一片。
他们有说有笑,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撑伞的男生微微转动伞柄,雨珠在伞的边缘织成水晶一样的帘幕。
微澜的积水倒映着两个越来越远的青涩身影,像两株被雨水打折的花茎。
季彦在雨中愣愣看了他们很久,全身湿了个透。
回到家第一时间又去和哥哥问好,滴在相框上的水滴不知是雨还是泪。
应该是雨吧。
照片里十二岁少年的微笑永远凝固在夏日的蝉鸣里,季彦的眼泪也在那时随之流干。
可是嘴角为什么会尝到咸味。
当季彦意识到自己是在流泪的时候更是感到莫大的震惊。
原来自己仍然有悲伤的能力。
这种不真实的荒诞感不知不觉侵透她的内心。
在全黑的环境下,季彦思考了很多,大概思考到了九十九岁,精神在升华,有种对现世极度的悲凉,非要找个高处阳光极亮的地方去洗礼沐浴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