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麻布裹着的破棉被散发着浓重的霉味,混着角落里陶罐中未燃尽的艾草气息,在鼻腔里搅成一团酸涩。
她蜷缩着想要翻个身,却听见脖颈处传来细密的"簌簌"声——三只蟑螂正沿着草席边缘仓皇逃窜,触角扫过她***的脚踝,像是沾了灰的蛛丝。
"醒了?
"苏绾月的声音从阴影里飘来。
少女倚着斑驳的土墙,苍白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拆解着染血的绷带,碎布条间还粘着几缕褐色的碎肉,"喝这个。
"陶碗重重搁在她膝头,浑浊的液体里浮着几片看不出形状的根茎,碗沿豁口处结着暗红的血痂。
云倾歌盯着碗里打旋的浮沫,胃部突然剧烈抽搐。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流民啃食同伴的惨状、苏绾月腰间的人骨、还有那罐腥臭的人肉药膏。
她猛地别过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什么?
""观音土煮的野菜汤。
"苏绾月用匕首削着一截枯枝,木屑簌簌落在她沾满泥污的裙摆上,"不想饿死就喝,昨天你吐得太厉害,再空着肚子,今晚就能给野狼当加餐。
"破庙外传来凄厉的风声,裹挟着零星的哭喊声。
云倾歌捧着陶碗的手指不住发抖,碗里的汤汁晃出细小的涟漪。
她突然想起燕京的早餐——便利店温热的豆浆,配着刚出炉的肉松饭团,玻璃橱窗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而现在,她却要在这个连阳光都泛着灰黄的世界里,吞咽混着泥土的野菜。
"你说这是晋末?
"她强迫自己抿了一口汤,粗糙的观音土刮得喉咙生疼,"哪个皇帝在位?
建安还是......""建安?
"苏绾月嗤笑出声,匕首尖挑起块发黑的苔藓,"姑娘,你莫不是被吓傻了。
永嘉之乱后,司马氏早就逃去江左,现在是刘聪的汉赵占着中原。
"她突然凑近,发间银铃发出细碎的声响,"不过看你这满嘴新词,倒像是从建康城来的贵女——可建康城的贵人,会沦落到流民堆里?
"云倾歌浑身僵硬。
建康城?
她连东晋的历史都只在课本上匆匆翻过,更遑论这个连史书都语焉不详的乱世。
指甲无意识抠着陶碗裂痕,她瞥见苏绾月腰间晃动的药箱——那里面会不会藏着能回到现代的线索?
"我......我是商人之女,从南边来。
"她咽下满嘴苦涩,强装镇定,"路上遭了马贼,醒来就在这里。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蹩脚的谎言,在见惯生死的苏绾月面前,恐怕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果然,白衣女子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匕首不知何时抵住了她的咽喉:"商人之女?
你指甲上的丹蔻用的是燕支粉,可这胭脂制法早在百年前就失传了。
还有你说话的腔调......"刀刃压进皮肤,刺痛让云倾歌浑身紧绷,"说,你到底是人是鬼?
"破庙的木门突然被撞开,寒风卷着枯叶扑进来。
云倾歌趁机推开匕首,剧烈咳嗽着后退。
三个流民模样的人堵在门口,为首的独眼男人腰间挂着颗干瘪的头颅,头皮上还沾着几缕灰白的发丝。
"苏医仙,行行好!
"独眼人扑通跪下,膝盖碾碎满地碎瓷,"我家娘子要生了,可接生婆说......说这胎是逆产!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您救救她!
要是没了这孩子,我......我全家都得去做饿死鬼!
"苏绾月收起匕首,弯腰将散落的绷带塞进药箱:"跟我来。
"她转身时,余光瞥见云倾歌苍白的脸色,突然顿住脚步,"你也一起,学点本事,省得哪天被人剖开肚子,还不知道怎么喊疼。
"一行人踩着冻硬的土地前行,云倾歌的绣花鞋早己磨破,脚趾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
路边的枯树杈上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其中一具孩童的尸身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指缝里嵌满自己的皮肉。
她强迫自己别开眼,却又看见田垄间散落着破碎的陶碗,碗底用朱砂画着狰狞的鬼脸——那是用来镇邪的傩面,却挡不住易子而食的悲剧。
"别看。
"苏绾月的声音从前方飘来,"这里的人,早就分不清活着和死了哪个更痛快。
"她忽然停下,从药箱里掏出根麻绳递给云倾歌,"把这个系在手腕上,待会儿要是产妇血崩,你就用它捆住她的脚踝——记住,要捆三圈,多一圈少一圈都得死人。
"目的地是间用茅草和泥坯搭成的屋子,破门上歪歪扭扭贴着褪色的符咒。
屋内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血腥味混着艾草的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云倾歌看见产婆举着沾血的剪刀,产妇的双腿间涌出黑紫色的污血,像条扭曲的毒蛇在草席上蔓延。
"让开!
"苏绾月扯开产妇的衣襟,露出青黑的肚皮。
她手腕翻转,三根银针闪电般刺入穴位,另一只手按在隆起的腹部缓缓推拿。
云倾歌攥着麻绳的手不住颤抖,听见产妇的哭喊声突然变得尖锐,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被困在地狱里的恶鬼。
"捆住她!
快!
"苏绾月的额角渗出冷汗,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
云倾歌扑过去时被血泊滑倒,膝盖重重磕在陶盆上。
滚烫的血水溅在她脸上,她强忍着恶心,按照吩咐将麻绳在产妇脚踝上缠了三圈。
产妇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云倾歌抬头,看见苏绾月的白衣己被染成暗红,却依然镇定地伸手探入产妇体内。
随着一声微弱的啼哭,婴儿裹着胎衣滑落在地,脐带还连着母体。
"是个男娃!
"产婆尖叫着抓起剪刀,却被苏绾月一把按住手腕:"慢着!
"她掏出瓷瓶,将琥珀色的液体倒在脐带上,"用火烧。
"火焰燃起的瞬间,焦糊味混着血腥味首冲鼻腔,云倾歌胃里翻涌,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吐出来。
等一切结束,独眼男人抱着襁褓跪在地上不停磕头,额头在泥地里磕出两个血坑。
苏绾月却只是擦了擦手,从药箱里摸出块发黑的面饼扔给他:"去煮碗米汤,别让孩子饿着。
"她转身时,云倾歌看见她后颈有道新鲜的抓痕,皮肉翻开,露出森森白骨。
回程的路上,云倾歌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她望着远处升起的狼烟,那些被战火吞噬的村落,恐怕比这间茅屋更加凄惨,"你说过,在这乱世,心软就是找死。
"苏绾月的脚步顿了顿,银铃在寂静中发出清响:"因为他们还活着。
"她弯腰拾起块碎石,随手掷向枯树,惊起一群乌鸦,"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值得救。
"她忽然回头,月光照亮她眼底跳动的幽光,"怎么?
你觉得这很可笑?
"云倾歌没有回答。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想起燕京的夜店里,那些醉醺醺的男人用这双手抚摸过她的后背,而现在,这双手却在生死之间挣扎。
寒风卷起她凌乱的发丝,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乌云压得极低,仿佛要将这满目疮痍的大地彻底吞噬。
"要下雨了。
"苏绾月加快脚步,药箱里的药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找个地方躲躲吧——暴雨会冲走尸体,也会带来瘟疫。
在这乱世,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需要勇气。
"云倾歌跟在她身后,踩碎满地的枯枝。
她忽然想起那夜在燕京,小茉莉被警察带走时绝望的眼神。
而此刻,在这个连神明都抛弃的时代,她该如何在这荒原般的世界里,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