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侧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便在铰链艰涩的***声中,被两个睡眼惺忪的门房缓缓拉开。
门轴碾过冰冷的青石板,发出沉闷悠长的声响,像一声沉重的叹息,惊碎了这座深宅大院沉浸了百年的沉香旧梦。
一辆半旧的青帷骡车,早己候在门外。
拉车的两匹青骢马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几个穿着徐府号衣的粗使杂役,正沉默地将几个沉重的樟木箱搬上车架,动作间带着一种被驱策的麻木。
二房派来的两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抄着手站在不远处的影壁下,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牢牢锁在每一个箱笼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监工般的冷意。
徐玉在小平和小安一左一右的护卫下,步出那道沉重的门槛。
她上身依旧是那件素净的月白杭绸交领右衽短袄,袖口暗绣的缠枝莲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下身是同色素雅的灰绫马面裙,行走间裙裾轻摆,外罩一件御晨寒的银鼠灰素缎坎肩。
乌发绾得一丝不苟,唯有鬓边那支点翠蜻蜓簪,在熹微的晨光中流转着一点幽冷的翠色。
门外的冷风卷着湿雾扑面而来...指尖触碰到的车辕木质冰冷坚硬...她停下脚步,没有立刻登车。
而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洞开的朱漆大门,投向府邸深处。
晨雾如纱,模糊了层叠的院落楼阁,唯有正门那巍峨的门楼飞檐,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灰白的天幕下显露出沉默而森严的轮廓。
那里面,有她缠绵病榻的父亲,有无数双或算计或冷漠的眼睛,也有她十六年来从未踏出一步的深闺岁月。
此刻,这曾是她全部世界的深宅,在雾霭中显得如此遥远而陌生,又带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迫。
“小姐,上车吧。”
小平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她高大健朗的身躯如同一座可靠的屏障,不动声色地将徐玉与影壁下那两个管事的窥探目光隔开。
同时,她己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抓住了其中一个最大的樟木箱一角——那正是封存了制香室所有香料、伪装成衣物箱的所在。
旁边一个杂役正欲搭手,小平却不着痕迹地用肩膀一挤,低喝一声:“这个沉,我来!”
话音未落,她腰背发力,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竟独自一人将那沉重的箱子稳稳提起,轻松地扛在宽阔的肩头,大步流星走向车架。
箱子在她肩头发出沉闷而轻微的碰撞声响,那是内里无数香料被晃动时特有的、细微的摩擦与滚动声,如同沉睡的精灵在箱内低语。
这声音让影壁下的管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小安则快步走到车辕旁。
他清瘦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但动作却异常利落。
他没有立刻去扶徐玉,而是目光锐利如电,飞快地扫过车身、车辕、马匹的肚带。
当他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左侧车辕扶手下方时,动作微微一顿。
那里,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黏腻的湿滑。
他不动声色地将指尖凑近鼻端,一股刺鼻的桐油味钻入鼻腔。
他清俊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骤然冷冽如冰,飞快地瞥了一眼影壁下那两个管事——其中一人正侧着头,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小安没有声张,只是迅速用袖口内侧用力擦拭掉那点桐油,确保不会留下滑手的隐患,然后才伸手,稳稳地扶住徐玉冰凉的手腕,声音清朗:“小姐,当心脚下。”
徐玉借着他的力道,踏上脚凳,弯腰进入车厢。
指尖触碰到的车辕木质冰冷坚硬,带着清晨的湿气。
当她的身体完全隐入青帷之后,隔绝了外界目光的刹那,她才允许自己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车厢内狭小而朴素,弥漫着新换的粗布坐垫气息和一丝残留的、她特意熏染的沉水香韵——这是她在这陌生旅程中,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徐府旧梦的熟悉感。
小平将肩上的樟木箱与其他行李牢牢捆扎固定好,巨大的力量让绳索绷得笔首。
她最后用力拽了拽绳结,确认无误,这才拍了拍手,与小安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点了点头。
小安会意,利落地跃上驭手旁边的位置坐定。
“驾!”
车夫扬鞭轻喝。
青帷骡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被晨雾打湿的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街巷中回荡,渐行渐远。
车帘微微晃动,徐玉透过缝隙最后回望。
徐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管事的指挥下正缓缓合拢,如同巨兽闭合的嘴,最终将门内那沉凝百年的香氛、算计与病痛彻底隔绝。
门楼上高悬的“江南香魁”匾额,在渐散的薄雾中,只余下一个模糊而沉重的剪影。
车轮声单调而固执地响着,载着主仆三人,一头扎进了姑苏城外更广阔的、弥漫着水汽与未知的天地。
小平坐在车厢外,宽阔的背脊挺得笔首,如同警惕的山岩。
小安则微微侧身,清亮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不断扫视着前方道路两侧的屋舍、巷口,以及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晨风带着运河的水汽灌入,吹散了姑苏城内最后一丝熟悉的沉香。
“小姐,”小平厚重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坐稳了。”
徐玉攥紧了袖中那方冰冷坚硬的阴沉木匣,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前路如这浓雾弥漫的清晨,一片苍茫。
车轮辘辘,碾过的不只是青石板,更是她十六年闺阁生涯的边界,驶向一片凶吉未卜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