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香灰里的祭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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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的雨,是浸透骨髓的凉。

车轮碾过村口泥泞不堪的水洼,泥浆沉闷地溅起,又沉重地落下,如同我每一次归家前,那点被反复碾磨却终究所剩无几的期待家的轮廓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像一块被时光浸透、边缘模糊的旧布,推开家,花香味道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却像一片花丛从我飘来。

芸芸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客厅的喧闹,从厨房方向飘来,带着锅铲刮擦铁锅的刺耳锐响。

她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是应景的、程式化的笑容,目光却带着一种焦灼的穿透力,瞬间越过我的肩头,牢牢钉在紧随我身后的那个身影上:“哎呀棋棋!

可算到了!

路上堵没堵?

饿坏了吧?

快进来快进来!”

那骤然拔高的声调,饱胀着一种近乎灼人的热切,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紧张。

她忘了放下手里油腻的锅铲,急切地伸手,似乎要去卸下周阳肩头那个轻便的背包。

棋棋微微侧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被过度关照训练出的条件反射:“大妈妈,不重,我自己来。”

他的笑容依旧无可挑剔,像精心调试过的瓷器釉面,光洁温润。

然而这一次,在那层惯常的明亮之下,我却捕捉到一丝更深沉的东西——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一种被无数双手反复摩挲、抛光后,灵魂深处透出的冷硬质感。

他成了这潮湿阴冷空间里唯一的热源,所有亲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铁屑,瞬间聚拢,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以他为中心的漩涡。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漩涡旋转时带起的、令人窒息的微小气流,将我无声地向更边缘的角落推挤。

餐桌上,被油绿得有些刺眼的青团、几碟寡淡的时令小菜和一只炖得骨肉分离的老母鸡占据。

我默默地在最靠门边、光线最黯淡的位置坐下,冰凉的竹椅硌着腿骨。

往年,奶奶总会颤巍巍地挑一个馅料最足、皮子最薄的青团,塞进我手里,念叨着“芸芸爱吃豆沙,这个甜”。

此刻,她那布满老年斑、关节粗大的手,却异常稳定地将那盘堆得冒尖的青团,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棋棋面前,如同供奉一件圣器。

“棋棋,快吃,还热乎!

学校里哪有这个?

看你下巴都尖了!”

奶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怜惜。

“谢谢奶奶。”

棋棋的声音温和依旧,他拿起一个青团,却没有立刻吃。

饭桌瞬间成了他一个人的讲坛。

小爸爸洪亮的嗓门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追问着那些遥远而闪亮的名词:顶尖机器人的仪器价值几何?

导师在国际学术圈的分量有多重?

申请国外顶尖学府可有眉目?

父亲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听得专注,偶尔插话,眼神里是纯粹的、对“功成名就”范本的激赏。

母亲则像一台精准的投喂机器,筷子飞快地穿梭,将炖得软烂的鸡腿、油亮的笋片、饱满的虾仁,源源不断地堆砌棋棋面前的碗里,顷刻间垒起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咀嚼的快慢,汤匙拿起的角度,甚至他眉间是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蹙起——眼神里的关切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制意味,仿佛他是一尊必须被时刻滋养和监控的珍贵祭品。

那些“国际前沿”、“学术会议”、“导师器重”的金色词汇,裹挟着“历史的光环,在弥漫着香烛纸钱余烬气味的空气里碰撞、回响,构筑起一个令人晕眩的、独属于棋棋的空中楼阁。

那光芒过于炽盛,足以将角落里所有黯淡的存在彻底蒸发。

我的碗里空空荡荡,像一片被遗忘的荒漠。

我低头,机械地用筷子戳着碗底仅有的几粒米饭。

父亲的目光终于短暂地、像扫描仪一样扫过我,用一种处理例行公事的平淡口吻问:“芸芸,你们学校……呢?”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

我想起书包里那张被揉得发皱、分数惨淡的卷子,想起深夜台灯下啃噬书本时那种绝望的无力感,想起对未来的茫然像浓雾一样笼罩心头。

我抬起头,嘴唇翕动,几乎要吐出那些哽在胸口的苦涩。

然而,就在第一个音节即将冲破唇齿的瞬间,母亲的声音像一道迅疾而精准的闸门,轰然落下,将我那点微弱的声音彻底封堵:“阳阳,尝尝这笋!

小爸爸特意冒雨去后山竹林挖的嫩尖!

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她的注意力没有丝毫偏移,如同焊死在周阳身上。

父亲“唔”了一声,目光瞬间被强力吸引回去,刚才那点微弱的询问,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丝回响也无。

我被彻底遗弃在话语的荒漠里,像一个被遗忘在盛大祭祀角落的、无足轻重的纸人。

心口那块被雨水浸透的旧棉絮,似乎己冻结成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冰冷的刺痛。

午后,雨势稍歇,只余下细密的雨丝还在无声飘落。

一家人带着香烛纸钱和丰盛的祭品,沿着湿滑泥泞的山路去后山祖坟。

青苔覆盖的石阶滑腻异常。

母亲几乎是贴着棋棋行走,手臂一首保持着一种紧张的保护姿势,虚虚地环在他身后,目光死死盯着他的脚下,嘴里不停地絮叨着:“阳阳,慢点!

看着点石头!

滑!

你这球鞋不防滑,早知道让你穿舅舅的雨靴……”那份过度的小心翼翼,仿佛他行走的不是一条寻常山路,而是布满荆棘的悬崖峭壁。

她似乎忘了,就在去年清明,还是我在同一个湿滑的陡坡上,伸手扶住了差点滑倒的她。

我默默跟在队伍最后,踩着他们留下的、被新落下的雨丝再次模糊的脚印。

山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和焚烧纸钱的烟火气,钻进衣领。

爷爷和舅舅走在周阳两侧,话题依旧紧密地缠绕着他。

那些关于学业、前程、导师的讨论,在这条通往死亡安息之地的路上,竟也毫无阻滞地延续着,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热度。

祖坟前,青烟缭绕,纸灰被山风卷起,像一群仓惶飞舞的黑色蝴蝶。

长辈们依次上前,虔诚地鞠躬、上香,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祖宗保佑。

轮到棋棋时,气氛似乎变得更加肃穆。

奶奶枯瘦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郑重:“阳阳啊,给老祖宗鞠一个!

告诉他们你在清华好好的!

给我们老陈家争光!

老祖宗在天上看着呢,保佑你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那话语里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潮湿的空气里。

奶奶在一旁,双手合十,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许下一个无比重要的宏愿。

舅舅和父亲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周阳弯下挺拔的腰身,深深地叩拜下去。

那一刻,缭绕的青烟,飘飞的纸灰,长辈们殷切得近乎祈求的目光,还有周阳那低伏下去的、承受着巨大期许的脊背,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的画面——他,被整个家族以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供奉在了这无形的祭坛之上。

祭品不是三牲,而是他辉煌的学业和无限光明的未来。

而那袅袅升腾的青烟,就是焚向这祭坛的香火。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山风和冷雨更甚,瞬间攫住了我。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看着这一幕,看着周阳沉默地起身,掸掉膝盖上的泥土,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那些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不被看见的酸楚,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尖锐,像细密的针扎在心上。

然而,在这尖锐之上,却奇异地覆盖了一层更深沉的悲悯与彻骨的冰凉。

我忽然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他那笑容下深藏的疲惫与麻木,明白了他接受一切关爱时那细微的闪避与疏离。

这铺天盖地的关注,这密不透风的“爱”,这近乎神化的期许,并非仅仅因为那顶“清华”的冠冕。

那冠冕之下,支撑着整个家族如此倾力付出的,是一个更为沉重、更为隐秘的基石——那是一个被撕碎的童年,一道源自至亲离弃、永远无法弥合的冰冷裂痕。

他们倾尽所有的温暖、关注和资源,近乎悲壮地将他推向那个光芒万丈的位置,不过是想用这炫目的“成功”,去掩盖、去填补、去对抗那个巨大的家庭伤口带来的耻辱和创痛。

他在这个祭坛上站得越高,越“成功”,似乎就越能证明那个离去的女人的选择是何等错误,就越能洗刷掉那份被遗弃的、难以言说的家族“污点”。

他成了这个家族最精心打造、最引以为傲的战利品,也成了被这沉重的补偿心理和洗刷耻辱的集体意志,温柔捆绑在祭坛上的牺牲。

他的每一次“优秀”,每一次“进步”,都是在向那个看不见的伤口献祭,以换取家族心理上那点虚幻的平衡与慰藉。

而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渴求被看见的委屈,在这巨大的、沉默的家族伤痛和沉重的献祭仪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天真。

祭扫完毕,沿着湿滑的山路返回。

雨丝又密了些。

母亲依旧紧紧跟在周阳身边,喋喋不休地叮嘱着脚下的湿滑。

走到一个陡坡时,周阳的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视线投向远处雨雾笼罩的山坳,侧脸在灰暗的天光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在他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底最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其锐利、一闪而过的厌倦——那并非针对某个人,而是对这整个无休止的、将他牢牢钉在祭坛上的仪式本身。

回到老屋,堂屋己点起灯。

光线昏黄,映着墙上祖宗牌位模糊的轮廓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香烛气味。

奶奶端来两碗滚烫的姜汤驱寒。

一碗,稳稳地放在周阳手边。

另一碗,她迟疑了一下,才递给我。

我接过那碗温热的姜汤,辛辣的气息冲入鼻腔。

我捧着碗,没有喝。

目光越过碗沿,落在周阳身上。

他正低头小口啜饮着姜汤,跳跃的灯火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他整张脸都笼罩在一种沉郁的安静里。

那精心堆砌的青团小山,那永不枯竭的嘘寒问暖,那祖坟前沉重的期许和灼热的目光……此刻在我眼中,都失去了炫目的光晕,显露出它们冰冷坚硬的内核——不过是一家人用滚烫的蜜糖和灼热的香火,笨拙地试图去封印一道源自深渊的裂痕,去安抚一个被献祭的灵魂,去粉饰一个难以启齿的过往。

香炉里,三炷线香正无声地燃烧着,顶端积起一小段灰白而脆弱的香灰。

山风从门缝钻入,那香灰微微一颤,无声地断裂,跌落进冰冷的香炉底,混入早己累积的、灰白的余烬里。

他站在祭坛上,是供奉于香案前、承载着所有目光与期许的牺牲。

我坐在角落里,是那截无声断裂、跌入尘埃的香灰。

这清明的烟火人间,我们各自在冷与热的两端,沉默地燃烧,又沉默地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