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璃感觉自己不是在骑车,而是在一条汹涌的、冰冷的河里挣扎。
头盔面罩被雨水糊得只剩一片扭曲的光晕,劣质雨衣被风撕扯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声。
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浑浊的泥浆溅起老高。
她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尝到一点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因为寒冷和恐惧涌上的哽咽。
还有三单。
送完这三单,今天的平台奖励就能到手,够付这个月利息的零头。
导航机械的女声在暴雨的轰鸣中显得微弱而断断续续。
她眯着眼,费力辨认着路牌,拐进一条幽静的、两旁栽满高大梧桐的林荫道。
雨势在这里似乎小了些,被浓密的树冠挡去大半。
道路尽头,隐约可见一片低调奢华的建筑群轮廓。
这才是真正的城市中心,是她这种挣扎在泥泞里的人,抬头仰望都觉得刺眼的地方。
“清漪园,A区9栋……”她默念着地址,心脏在湿透的廉价冲锋衣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油门拧到底,破旧的小电驴发出嘶哑的咆哮,在湿滑的路面上拼命向前冲。
视线边缘,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亮起,撕裂雨幕——是一辆从侧面岔路无声滑出的黑色轿车,线条流畅冰冷,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姜晚璃魂飞魄散,尖叫卡在喉咙里。
她猛地捏死刹车,车身在湿透的柏油路上瞬间失去平衡,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巨大的惯性将她狠狠甩了出去!
世界天旋地转。
冰冷、粘稠、带着腐烂落叶气味的泥水瞬间包裹了她。
她重重摔在地上,侧身着地,右臂和胯骨传来钻心的钝痛,头盔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装着外卖的保温箱摔在几步开外,里面的餐盒盖子摔开,汤汁混着雨水,狼狈地流淌开来。
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急促地喘息,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她脸上、颈窝里。
完了。
餐洒了,车坏了,这一单的赔偿,今天的奖励,甚至可能被投诉罚款……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她的心脏,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人窒息。
她试图撑起身体,右肘一阵剧痛,让她又重重跌回泥泞。
泥水溅到脸上,腥涩冰凉。
她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手掌侧面传来***辣的刺痛——是刚才撑地时被粗糙的地面擦破了皮,泥水和血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头顶倾泻的暴雨。
姜晚璃艰难地抬起头。
雨幕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
一把宽大的黑伞,稳稳地悬在她头顶上方。
握着伞柄的,是一只极其好看的手。
骨节分明,肤色是近乎冷调的白,像上好的羊脂玉,在雨天的晦暗光线下,透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洁净。
那只手的腕骨突出,上面松松地绕着一串深色的佛珠,珠子颗颗圆润,泛着幽微的光泽。
雨水沿着伞骨滑落,在伞沿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却丝毫溅不到伞下分毫。
她的视线顺着那截冷白的手腕,艰难地向上移动。
黑色的大衣,剪裁利落,质地精良,没有一丝褶皱。
再往上,是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挺首的鼻梁……最后,撞入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很黑,很深,像古井无波的寒潭。
没有惊讶,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
他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地审视着,如同俯瞰一株偶然沾上鞋面的野草。
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滑落,沿着冷峻的侧脸线条滴下,更添几分疏离。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还有姜晚璃自己粗重而狼狈的喘息。
她像一只被钉在泥泞里的标本,浑身湿透,沾满污泥,手掌渗着血,在对方那种纤尘不染、宛如神祇般的洁净与冷漠的注视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羞耻感,猛地刺穿了她的心脏,比身上的疼痛更甚百倍。
她甚至忘了呼吸。
驾驶座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同样考究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男人快步下来,无视地上的泥水,走到伞边,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而刻板。
“何先生。”
他的声音在雨中也显得清晰。
被称作何先生的男人,目光终于从姜晚璃身上移开,落在那辆摔坏的电动车和一片狼藉的外卖上。
他的视线在那混着血丝的泥水和摔开的餐盒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他微微偏了下头,对着身边的助理,声音低沉平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奇异的、玉石撞击般的冷感:“处理一下。”
助理立刻点头:“是,何先生。”
他转向泥水中的姜晚璃,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动作利落地从内袋里掏出一个金属名片夹,抽出一张素白挺括的卡片,微微弯腰,递到她面前。
姜晚璃的手指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她看着那张干净得刺眼的名片,又看看自己污秽的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拿着吧,小姐。”
助理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保持着职业性的距离,“何先生的意思。
如果需要帮助,可以联系。”
他的眼神扫过她擦破渗血的手掌,没有任何停留。
名片被轻轻放在了电动车还算干净的座椅上。
助理不再看她,转身快步回到伞下,低声请示:“何先生?”
捻着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扫过姜晚璃,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她只是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物,清理掉即可。
他略一点头,转身,迈开长腿。
黑色轿车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深处,那方隔绝风雨的黑伞也随之消失。
冰冷的暴雨重新兜头浇下。
姜晚璃瘫坐在泥水里,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污泥,混着一种滚烫的液体滑落。
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目光死死钉在电动车座椅上那张小小的、素白的名片。
雨水很快打湿了名片的边缘,但上面深色的字体依旧清晰:**何行之****行之资本**下面是一串简洁的电话号码。
她颤抖着,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伸向那张名片。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卡片边缘,沾上一点湿意。
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
帮助?
她看着自己糊满泥泞和血污的手,看着地上狼藉的食物,看着歪倒在一边、前轮己经变形的电驴。
帮助?
像她这样的人,和那个捻着佛珠、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何行之?
这念头荒谬得让她想放声大笑,可喉咙里涌上的只有苦涩和绝望。